舞台上的人太多了,我宁愿在后台抽烟|写在“出世”之后
患病久了,尤其是那种不死不活的病,比如精神类的,双相、抑郁、焦虑之类的,就会逐渐丧失「参与社会」的动力。不是躺平,而是压根就不想再「上场」了。不是不想赚钱,也不是不想被爱,而是看着这世界像看一场早已排练过度的舞台剧,每个角色都端着台词,假笑、寒暄、争抢、感动、愤怒,全都来一遍,连出错的方式都千篇一律。自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他们表演,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好像不属于这出戏。
不是演员,却被拉着走剧情;不是观众,却被人指责「不够投入」。站在舞台边缘,灯光照不到自己,掌声不属于自己,台词也不是给自己准备的。每个人都背熟了剧本——自己却没有拿到。
说白了,就是认清了自己不被这个剧本需要,也不想跟它较劲。不是清高,而是疲惫;不是超脱,而是厌倦。不是不想上台,是知道台上没有自己的位置。可笑的是,观众席也不接纳自己。一个人在边缘游荡,像个站错片场的NPC。要说自己不想上班,人家说你逃避现实;说想退出社交,人家说你不合群;不想恋爱,人家说你不正常。最后只能说自己生病了,人家反而舒了一口气:「哦,那就说得通了。」——仿佛一个人不愿意入世,非得靠病来正当化。
有时候我想,这大概就是「出世」的感觉了。「久病成良医」,可惜这良医只能治别人。至于自己,只能学会冷眼旁观。
但「出世」这个词,是个危险词。它太好用了,好到什么人都能拿来贴贴标签——禅修者拿它当精神避难所,失败者拿它当自我安慰剂,社恐者说自己是哲学家,穷人说自己是自由人。那些最愿意谈「出世」的人,可能每天都在微博上营业灵魂,还会按时更新小红书的精致生活照片。「出世」,最终变成了一种风格,而不是一种立场。
这就是当代文明的魔幻逻辑:出世者得病,入世者得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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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极度「出世」。不是主动的,而是病把我踹出了世俗。双相就像是灵魂上的一个锈掉的开关,一会儿给你灌满电,让人觉得自己能做耶稣的替身,一会儿又把你扔进最黑的井里,让人觉得自己连神都配不上咒骂。久而久之,就会发现——「正常人」的那种努力、奋斗、打拼、社交,在自己面前像一场模拟游戏。
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就是完全不感兴趣。
我观察那些「入世」的人,就像一个老灵魂看一群小孩抢糖。每个人都那么认真,那么拼命,拼学历、拼人设、拼婚姻,拼得头破血流,却还要拍照发朋友圈配文「岁月静好」。「入世」的本质是什么?是参与,是相信是做一个有用的人,是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至少能把生活经营成一个不那么难看的段落。很好,非常积极,非常正能量。只是我不信了。
在我看来,世俗生活是一种不容怀疑的宗教。要工作、要结婚、要生小孩、要买房、要社交、要发朋友圈——这套仪式被人们膜拜着,不容质疑。你不信教?那你得是疯子,或者懒人,或者失败者,反正你是「非正常人」。于是,有病,成了人最后的庇护所,一张能暂时请假的请假条。
但自己知道,这病不只是「化学失衡」,也不是某种孤立的脑功能障碍。它是一种社会现象的产物,一种被期待吞噬却又被丢弃的状态。越想做自己,就越会被「社会剧本」排斥;越想退场,观众就越觉得你「问题很大」。说到底,大家都想你演好「那个你」,但没人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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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说:那就入世呗。人嘛,总归要生活。
嗯,是啊,入世——可你得先交门票。得装得像个正常人,学会说谎,学会抛弃原则,学会「适当发疯」但不能「完全疯」,还得学会和一群你并不在乎的人谈笑风生。甚至你的情绪也要「政治正确」:抑郁不能影响效率,焦虑不能耽误业绩,崩溃不能打扰别人。
久而久之,明白了:这世界喜欢「有病但不耽误赚钱」的人。最好有点痛苦,这样会更努力,但别太痛苦,不然就成负担了。最好说自己很孤独,这样显得很有深度,但别真的孤独到没人能约自己加班。
这时候,「入世」就像是主动缴械,把锋利的自我关进了一个社会化的鸟笼,还得自己配合表演「自由飞翔」。说自己在自我实现?说白了,是在替一套并不关心自己幸福的系统完成任务罢了。努力不是因为热爱,而是因为不努力就会被清算。
「活出自己」已经不再是褒义词,它成了一种危险倾向,会影响团队协作。真正被推崇的「自己」,必须是一个高适配度的社会螺丝钉,最好还能微笑着加班、礼貌地自责。
那怎么办?出世?入世?
我有时候觉得,这两种状态其实都不够用来形容。因为人们根本没有选择的空间。你能说一个朝九晚五的人「入世」吗?不,他只是没有选择。你能说一个患病者「出世」吗?也不,他只是被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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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世的人也不值得浪漫化。
别以为「出世」就真的纯粹,像什么世外高人那样。一大半的「出世」不过是「社会不接纳我,我只好装作我不接纳社会」。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痛苦太深,已经没有能力再参与了。我见到有患有严重精神障碍的人,他的「出世」是住在城乡结合部,每天靠极其简单的饮食活着,不看手机,不说话,也不表达。他从不抱怨这个世界,但能从他灰色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不是放下了,只是彻底断了。
出世从来都不是自由的代名词。很多时候,它只是自己被推到了世界的边界,被剥夺了参与权。不是不想演戏,甚至连观众都不配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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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出世」是不是一种对抗?
也许是吧。毕竟,当发现这个系统不能修好,最彻底的抗议就是退出。不再评判世界,只评判自己。不再寻找意义,只寻找呼吸还顺不顺。甚至觉得,「人」这个身份本身都是一种负担,干脆做空气,做灰尘,做一个随时可以被人忘记的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出世」其实是最极端的「入世」——因为把整个社会的虚伪看得太透了,所以拒绝表演,连看戏都不愿意了。不是超脱,而是彻底失望。
很多人,既无力出世,也无心入世,就卡在中间,像个幽灵一样,在世界的边缘徘徊,看着别人在舞台上流汗发疯,然后怀疑自己是否不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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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正常」啊,可「正常人」要学会忍耐,学会忘记,学会向下兼容,真的很难学得会。
有时候想,或许需要的是一种新的姿态:不是出世,也不是入世。我们不是离开世界,而是被这个世界构造方式所排斥。不是因为我们「没适应」,而是这个系统从未预设我们的位置。
那怎么办?不知道啊。
所以我写博客。我没法入世,也不愿完全出世,只能靠文字留下一点残余的声音,像漂流瓶一样扔进信息海洋里,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同类能听见。
至少文字不嘲笑你,不质疑你,不催你向前。
它只是默默陪你,在舞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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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所谓「修行」,不是向上走,而是向下沉。沉到人类最底层的痛苦里,沉到自己也不愿意碰触的羞耻和脆弱中去。才能明白,所谓「入世」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而「出世」也常常是懦弱的掩饰。
那么,有没有第三条路?
也许有。就是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戏,明知道每一句鸡汤都带着算法,每一段爱都裹着控制欲,但你还是愿意穿上戏服,走上台,扮演好一个不那么讨厌的角色。不是因为自己相信了这出戏,而是因为还相信自己。
这不是「入世」,也不是「出世」,这叫「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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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其实很难不参与。不买房,就要租房;不结婚,就要面对「你为啥还不结婚」;不社交,就会孤独。这个世界会逼自己参与,但它无法逼自己相信。自己可以在台上演戏,但自己永远知道那是戏,自己可以不把掌声当真,也可以在谢幕之后脱下假发回家喝一杯。甚至可以边演边骂剧本写得烂,那都没问题。
真正自由的人,是知道这是舞台,却依然选择演下去的人。
至于我,偶尔还会上台,偶尔也会在后台抽根烟2,看着台上的人又哭又笑,想:「你们还挺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