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江县:超给“荔”的呀!
白鹿镇老街
重庆往西,一脚油门便滑进了合江地界。白鹿镇老街卧在川渝交界处,像一头卧在两地间的小鹿,白鹿镇的地名由此得来。七月骄阳下,青石板路蒸腾出氤氲热浪,踩上去竟有些发软。
街边卖豆花的大锅已经空了,我们到时已是十点钟,吃早豆花的合江人早已结束早餐时间。
街两侧清代木构老屋挤挤挨挨,雕花窗棂蒙着薄尘,施公馆的高墙倒是气派依旧,雕着瑞兽的瓦当下悬着“省级文物”的牌子。忽有钟磬声穿透蝉鸣,循声去,竟撞进清源宫的山门——六柱五间的砖石牌坊高耸,龙纹镶边的“万寿宫”竖额下,灰塑神将怒目圆睁,俨然要踏碎人间暑气。
殿内正逢法事。道长身着紫袍金线云纹法衣立于万法宗坛前,十九层光明灯塔上两千余盏灯焰齐齐颤动,映得“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的楹联忽明忽暗。四川话版的诵经声如潮水漫过石柱林立的殿堂,我瞥见殿角一副楹联:“儒释道之度我度他皆从这里,天地人之自造自化尽在此间。”
三教神像在袅袅香烟中朦胧相望,玉皇大帝的宝冠与孔子木主的朴拙、千手观音的慈悲,竟被这氤氲调和得浑然一体。
出宫门时,在老街上路过打赤脚背背篓的老汉。竹筐里堆着两把荔枝和十几个桃子,果壳还沾着昨夜大雨氤湿后的印子。“自家树上落的,一块五,六块!”他咧嘴笑,缺了颗牙的豁口里荡着川音。
我拣起一颗大红袍,指甲刚掐开绛红外衣,蜜汁便溅上指尖。果肉入口的刹那,清凉甜润直冲颅顶——这竟是我与合江荔枝的初逢,我再三确认了这把荔枝是一共六元,算下来约莫一块五一斤,初到合江就给了我“亿”点点震撼,价格便宜得恍如二十年前。
马街农贸市场
荔枝盛宴在马街农贸市场彻底铺开。整条街被红云笼罩,箩筐叠着箩筐,妃子笑嫣红,大红袍浓紫,带绿则青中透粉,活脱脱一幅《荔枝三品图》。
叫卖声此起彼伏:“十块钱三斤!甜过杨贵妃!”“带绿最后两筐,五十不讲价!”穿花衫、叼着烟的大娘嗓门最亮:“凌晨两点摘的哟!妃子笑十五,大红袍八块!”每个人脚边都堆着刚割下的荔枝枝叶,空气里浮动着甜腻与青涩交织的草木香。
我迷失在这红色迷宫中。先尝带绿,莹白果肉脆如梨,蜜意里藏一缕微酸;再试妃子笑,酸甜适口性价比之王,肥厚果肉迸发的汁水直接顺着手腕往下流;还有初次认识的绛沙兰,酸味略胜于妃子笑;最后抓起大红袍大嚼,酸甜适口,正是街头老汉竹篓里的旧相识。
转眼已挑满两大箱,正得意只花了百来块,快递点前的价目表却给我当头一棒:“武汉,首重22,续重15——您这一箱算下来78元邮费。”穿京东制服的小哥敲着计算器补充,“专线直发,明天就到!”我捏着运费单苦笑:荔枝一块二一斤,远行千里却比金子还贵。这悖谬的旅程,与《长安的荔枝》中所耗的财力殊途同归了。
合江石棺博物馆
午后合江县汉代画像石棺博物馆还在休息,下午三点钟才开放,按照工作人员的建议,我们去到了合江县图书馆纳凉。
一个县级图书馆,却装修得颇为吸引人,上座率70%以上,青年人大都在复习考试,少年人们看着书,儿童们读着绘本,倒还是真正“用起来”的图书馆。
三点到达博物馆,清代考棚改建的展馆幽深静谧,推门便撞见堂内有清池一双,乌龟金鱼嬉戏其中。
汉代石棺如巨兽匍匐在昏光中,凑近细观《车马出行图》,阴线刻出的骏马扬蹄欲飞,轮毂辐条根根分明;《龙虎戏壁图》里瑞兽鳞甲戟张,仿佛下一秒便要破石而出。最绝的是那具刻着《碓房裸交图》的石棺——春宫秘戏与舂米劳作并置一石,生死欢爱皆付笑谈。“冰凉的石棺沁出森森寒意,那些两千年前的凿痕里,欲望与信仰早已凝成比石头更永恒的存在。
神臂城遗址
车沿长江北行,神臂城遗址在黄昏中渐显轮廓。残垣如受伤的巨龙盘踞江岸,南宋守军与蒙元铁骑的喊杀声早已沉入江底,唯余蒿草在垛口间随风摇颤。
踩着垮塌近半的古城墙行走,砖缝里钻出几株金丝菊,据说是政府流转百亩土地新栽的。夕照给江水镀上碎金时,忽见一树水蒲桃从农家小院探出,玛瑙般的果实累累垂到墙外。
“你想要这个果果吗?”短发小女孩从门后闪出,六岁模样,眼睛亮过江面的波光。不等我应答,她已爬上花台:“它叫水蒲桃!我够不着,你摘!摘那个黄黄的就是甜的!”我摘下四颗递去,她说我们一人两颗,然后抱着果子跑进院子:“你就在门口等我!等着哦!”隔着院墙,听见她认真冲洗果子哗啦哗啦的水声。
再递出来时,每颗果子都晶莹透亮。“四颗都给你!可甜啦!”她拿着滑板,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你看我滑这个可快啦!”“那我给你拍张照吧!”我无以为报,只能微笑地在烈日下给她闪下一张,给她检阅成果也是满意极了。警惕与天真在这小小身体里奇妙交融,恰如这古城墙,一边是见证千年的长江,一边是龙眼树与稻田的浓绿。
长安的荔枝
回家后去看了《长安的荔枝》。当李善德跑废三十多匹马,看着荔枝在层层冰鉴中奔向长安时,我正嚼着今日剩的大红袍。银幕里右相府邸的佛像缓缓睁眼,杨国忠从佛眼后的密室走出,冷笑道:“流程,是强者不必遵守的东西。”
想起白日所见:清源宫法会上虔诚的道长,马街市场荔枝堆旁数零钱的果农,汉棺上春宫图里放纵的欢愉,神臂城砖缝里挣扎的野蒿——千年轮回里,小人物被权力或生计的冰匣裹挟着奔赴未知终点,香消玉殒前能留几分本真?
“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是《长安的荔枝》原著作者马伯庸总结的为官法则三条,其实“和光同尘”也是五年前的对自己的勉励,五年后来看做得甚是失败,终于肯承认自己是那个“没什么大能耐,也害怕失败”的平民。
越是沉浸于做事本身,越是显示出自身“做实事者不得善终”的无力感,无力抵抗肮脏的利益纠纷。即使我可以像李善德那样欠下大量的银钱,费劲儿地学着迎合名利场的规矩,但却无法违背了和友人的承诺,看到真正付出的人无法得到应有的回报,这比起凌迟我自己的成果更难。这种极其荒谬的感觉,让李善德和我都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驿路更深的疲惫。
赤水河、习水交界处的合江的夏潮热难耐,推开窗,江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果香,荔枝正当季,明日还将满城红透。
写此文时忽忆起那日过马街市场,摊位前围着几个游客,正为邮费咋舌。“寄北京?运费够买十斤啦!”摊贩老板说“不如在荔枝林下吃个痛快?”所以四川的皇帝少是有原因的:一则是他们在乎内在的满足,比如你看石棺,每一副棺材背后都有一个“死了都要升仙”的四川人的故事;二则是四川的荔枝兴许真的没有岭南的荔枝那般纯甜无酸,但川人怡然自得,“我们就喜欢有点果酸味的水果”,一切都可以自洽了。
长江水在神臂城下打了个转,继续东去。我捏着最后几颗带绿登上车,果壳落水时溅起微澜。这微不足道的坠落里,有汉棺永恒的死亡,有荔枝倏忽的甜香,有稚子洗净的水蒲桃,也有你我奔波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