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答案提问
之前讨论过,人们之所以开始越来越不会提问,是因为很多人关注的并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会不会问出蠢问题」。所以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为了提问而提问。之前总结过提问的几种类型,今天再继续深入下去:
- 索取答案,通过提问的方式获得观点反馈;
- 索取价值,通过诱导等方式获取观点支持;
- 索取存在感,通过提问的方式(特别是当外人见证时)获得能力认可;
- 建立交流,通过提问的方式释放「我在关注你」的信号(它可以是你对这个人真正感兴趣,也可以是利用这种方式获取好感度)
可以回想一下,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提问了,是因为了解的东西更多了,还是因为在提问的环节又出现了一个全新的标准——即好问题与蠢问题。我相信很多人在学生时代都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当你真的因为疑惑提出某一个问题时,这个问题并不会第一时间被解答,而是有另一些标准的加入,反而来评价这个问题的「价值性」。比如这是一个「浪费时间的问题」、这是一个「大多数同学都已经理解的问题」,或者这是一个「蠢问题」……
提问、质疑和对抗
我身边有一个「不会提问」的例子,我妹妹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因为是唯一的女儿,所以她父亲对她格外照顾。加上因为父亲早年的离婚和再婚,他其实透露了很多对女儿的爱,比如希望女儿离开重构家庭去国外留学、毕业后生活在异地城市,甚至还和再婚对象约定不要孩子。
但是这种爱有时候也是强制性的。从妹妹的描述里,自己的父亲看上去是一个很「开明」的家长,会允许自己有选择的机会,但在选择之前她父亲会给她分析每个选项的好与坏。如果她选择了那个「错误答案」,虽然不会被责骂,但她的父亲会采用叹气和失望的表情来代替责罚。这让我妹妹的压力倍增,所以渐渐地,这些所谓的选择权其实早就是她父亲设定好的流程,对她只是一种告知的结果,因为那个错误的选项就意味着「你让我失望了」。
同时失去的「能力」,还有向自己父亲提问和质疑的能力,因为在选项面前,她父亲已经把想要表达和宣讲的可能性都已经公布。虽然不及诱导性,但也预设了所有可能会被提问的部分,比如为什么、我能得到什么,以及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小学在课堂上向思想品德老师提问「学思想品德有什么用」,于是被老师认定为扰乱课堂秩序,我就成了这些老师的眼中钉。也就是说,我小时候的这些提问几乎都没有得到正面回答,而是用了另一种评价提问本身的方式结束了我的真心发问。
父亲和老师本质上是存在相同的符号属性——即权威性。违抗父权和违抗一些老师认为的身份,其实都是在挑战权威。特别是当这种挑战是超出权力评价范围的,比如我在学校犯错,作为权威身份的老师其实有权力来惩罚学生。而当我提出了一个无法被定罪处罚的行为时,与其讨论事情本身,不如用权力覆盖的方式优化「法典」,以完善权力能够惩罚超出认知范围的行为甚至是思想。
这是很多人带着答案提问的第一种情形:即无法与权威符号进行对抗。
当然,会有人站出来说「对抗无用」而避免对抗,但这背后还有一个选项是「弑父」,即切断与符号的关联性,但很多人避而不谈「无法割舍」的真实原因。(参见《卡在时间的缝隙里》)
提问标准的制定者与维护者
「问题」是有标准的吗?或者说真的有所谓的「好问题」和「坏问题」吗?
大部分时间我并没有主动定义问题的「好坏」,除非是在 TA 竟然说这样的场合,我们会评价每个人问题的好坏,目的是让当事人意识到自己是否真的在学着关注对方,而不是在关注自己在社交场合里的形象。
有的人天生对「对错」和「好坏」评价敏感,特别是在进入社会仍然保持学生思维的人,他们甚至也会惧怕提问之后被人评价这个问题的「好坏」。
且不说观点交流,现代互联网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例如在一个文章下有不同人发表的观点。超过 80% 是在表达对作者或文章的吹捧,但他们也仅仅是停留在「点赞」这件事上。为数不多的有「提问」的人,但如果这个领域下面抱团的人越多、文章创作者的权威性越强的时候,对「提问」的评价就会出现,甚至有的时候是作者亲自下场撕——定义别人的提问是在抬杠。
抬杠的问题有抬杠的解法,因为大部分抬杠的提问其实是在质疑动机和题干。但如果一刀切,把所有的问题,特别是那些直击了创作者观点和事实的问题,也划分进抬杠的标准里,再连同因为权威而形成的乌合之众,他们为了合群,会主动挞伐这些发出不一样声音的人。于是这种更为激进的「沉默螺旋」就会形成,即越来越多人不敢、不想提问,因为总有一群要吃屎的人,会护食自己的屎,甚至还要把自己正在吃的屎强行塞到别人嘴里。
比起个体符号代表的权威感,乌合之众仰慕崇拜和维护的权威感是抽象的,表象是乌合之众里的参与者不希望自己被群体淘汰,所以必须要遵守某种规则。特别是当有一个外在的攻击对象时,这种将个体能力附着在群体能力之上的能量倍增会让人着迷。既然是权威感,向权威提问也可能被认定为是「挑战」,所以越来越多人为了合群,也开始渐渐放弃提问的能力,这是带着答案提问的第二种情形。
在鄙视链里寻找下位者的游戏
学生时代下课和晚自习期间,会有很多学生跑到办公室找对应的老师询问问题,这是老师鼓励的行为,甚至还会评价这样的行为是一种「学习态度」的体现,所以提问本身也变成了内卷的一部分。晚自习我经常被要求在办公室上自习,因为我一个人坐可以说单口相声、任何一个同学跟我靠着坐会变成漫才……所以我在办公室可以观察各种「提问者」。
大部分来提问的都是「好学生」,他们问问题的习惯并不是直接提出问题,而是绕了一个弯子询问「我这样理解/解题可不可以」,因为他们并不希望自己带着一个完全不理解的问题去问老师。如果这个问题老师已经讲过,而是自己没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就很有可能从学习态度内卷的比赛中败下阵来。
如果「好学生」中间夹了一个「中上学生」提问,他们虽然也会模仿好学生提出「我这样理解对不对」,但事实上他们几乎没有理解,而是带着一个全新的、空白的、甚至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去问老师。每每问出这样的问题,排在后面的「好学生」会突然形成联盟,开始拿着笔记试卷交头接耳、点头说笑、甚至露出鄙夷的表情。因为在他们前面有一个「蠢问题」能够更好地体现出他们即将要问的「好问题」,从而拉开自己与这些提出蠢问题学生的层级,更能体现自己的学习态度。
一旦这样的鄙视链游戏里出现了一个「玻璃心」,很有可能会因为自觉问出了一个「蠢问题」而懊恼自己的行为,从此之后他便避免再问问题,宁愿不懂装懂,也不能因为提出了一个「蠢问题」而被证明他不如其他人。
于是,这种模式被带入到了职场,也会因为在内卷的过程中不懂装懂而拒绝提问——除非他们能够在鄙视链里找到一个提出「蠢问题」的下位者,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超越对方,否则提问本身随时随地都会遭到他人评价。特别是那些利用他人的提问来进行评价的上位者,甚至会通过评价别人提出的是「蠢问题」而保持自己的上位者身份。
我记得有一次,我观察记录来问问题的同学,被老师抓到没有好好写作业。他问我笑什么,我如实回答:有的同学问的问题是其他同学会的,为什么不让会的同学去回答不会的,他们会不会就不想问问题了。老师作势揍我,质问我怎么没问题要问,我那时真的问了一个问题:
「我能不能去楼下买根烤肠?」
带着「答案」提问是为了防止被提「不知道答案的问」
先总结一下,几种习惯性带着答案提问的情形:
- 无法与权威符号进行对抗,带着答案提问是为了符合权威符号的意图;
- 比如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提问,一定是需要提问准备稿里的内容,否则就是对权威的一种对抗;
- 为保持合群,而放弃对群体权威性进行提问和质疑的权利,或是带着已知答案的方式提问,以引起乌合之众首领对于提问者的正面评价;
- 狗腿子为了拍马屁,而询问老板过去的奋斗史,从而引出自己对老板表达的钦佩之情;
- 提问本身存在鄙视链时,放弃提问甚至是不懂装懂,避免自己在外界得到负面评价;
前段时间在上海跟几个朋友聊了聊目前的「上海社交」,他们都提到在上海不向对方提问,也是一种他们认为的「不打扰」,所以他们宁愿先想好提问之后对方会回答什么问题,一旦对方回答了超出自己预测的答案,他们又会把这种责任归咎于「打扰本身」。
看上去,上面这段描述都是在考虑对方,但事实上本质还是只看见了自己,是因为害怕自己因为打扰对方而得到负面评价,所以在社交里就预设了各种可能会打扰到对方的可能性,甚至预设了什么样的问题不会引起他人的反感,以及他会如何回答以及提出怎样的反问。
很累吧,对,这就是他们表达的社交里的「累」,因为他们累的是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在社交关系里得到负面评价。
如果拆解内核,会发现这并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预设对方的回答,对方也会因为这样的提问,而预设对方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
「周末有空吗?」
如果我回答没空,是不是意味着我脱离群体,我没有给对方面子,而对方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是希望我有空……于是人们「不得不」回答有空,因为这是社交的一部分,也是彼此预设答案之后的在彼此舒适圈里的交流方式。
如果我回答的是「有什么事吗?」
这显然不是一个预设答案的反向提问,这个问题被丢回去时,就会引导第二轮预测——他这样回复我是不是他会选择他想要参加的活动?或者他根本没空,只是用这种方式拒绝我?或者他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他需要挑选更有价值的活动……
与其说是带着答案提问,不如说就是在通知对方,因为他们彼此都预设了那个答案,不希望做坏人的人不懂得拒绝、在乎自己形象的人只在乎自己是不是问了「蠢问题」。
换句话说,你是在舒适圈里提问,去得到一个不会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答案;还是你真的想要了解那些未知的事情,或许你自己会分裂出第三者看着自己——我连这样的事情都不懂,会不会被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