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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务

饭菜的热气还未完全散去,餐桌上余下的碗碟与调料瓶在帕比的尾巴摆动下慢慢被清理得井井有条。窗外的星港灯光从半透明的窗帘缝隙里洒进来,像极了星河在屋中静静铺展。地面上,是我们一整天东奔西走留下的足迹,空气里弥漫着太空牛排的炙香与合成植物油的余味。这一晚,我们聊得太多,笑得太多,谁也没想到时间已经快要逼近凌晨。

“雨哥,要不你今晚别走了,”我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看了眼终端的时间,“这么晚了,回研究院宿舍也不方便。”

她原本靠在沙发边,半眯着眼似乎已经进入半梦半醒状态,闻言轻轻嗯了一声:“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那间房让给你。”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我和胖子对付一晚上。”

“啊?”胖子刚把最后一盘热菜送进厨房保温,一脸懵:“水哥你不会真打算跟我挤一张床吧?”

“你要不睡地板也行。”我回头冲他咧嘴一笑。

“……我真应该申请单间补贴。”胖子苦着脸小声嘀咕,尽管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那边的空间收拾出了个“边角余位”。

夜深了。孙雨晴拿着洗漱包进了房间,帕比也结束了一整天的“厨艺高负载运行”,钻进了客厅一隅的充电垫,一边反复测试尾巴加热模块的灵敏度,一边哼着“我是快乐的狗厨师”。

我随意地躺到床的一侧,胖子洗完脸出来时,头发还湿着,神色却明显不太对。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站起来,又坐下,最后叹了口气,开始来回翻身。

“你到底怎么了?”我侧过身看着他,“这都折腾第三次了。”

胖子愣了一下,低声说:“水哥……你说,这次我是不是惹大祸了?”

“从你出生开始就在惹祸,这回怎么就算大了?”

“我说真的。”他挠挠头,有点烦躁,“调查伊莲姐那件事……可能牵扯太深了。我昨晚半夜那通通讯,你也听见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在昏黄灯光下的脸上,少了以往的油腻浮夸,反倒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与憔悴。他紧了紧身上的T恤:“我就怕……这事儿一旦真查到底,我一个人可能扛不住。”

我看了看时间:“那你去客厅坐坐吧。冷静一下,早点休息。”

胖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站起身拉开门,走向客厅。光线被他身后的门带出一道短短的弧,我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就在这份沉静中睡着了。梦里,好像有星辰正从窗外缓缓流过。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舱外隐约传来的飞船背景声像温柔的耳语。墙上的时钟显示着07:12,刚好是星港模拟白昼的第一缕灯光亮起的时间。床的另一边空了。我本以为胖子会折腾半宿,结果现在看起来像是直接彻夜未归。

我揉着头发,走出卧室,经过餐厅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客厅的光源没开,但阳台那扇落地窗微微开启,洒进来的不是自然光,而是星港主通道外那种经过过滤的浅金色照明。光线斜斜地落在沙发边上,照出两个人影。

胖子坐在沙发一侧,抱着终端,神情严肃,眼下是一圈明显的黑眼圈。他的头发有点乱,衣服看上去也像是一夜没换。他的对面坐着海伊莲,双手交握在膝上,整个人像一座即将被晨曦熔化的雕像,静静地看着胖子,眼里泛着红。

我愣在原地,没有出声。

胖子这会儿正低声说着什么:“……我不是为了别的,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你父母的事故,那航线调度确实不对劲,有一批紧急调度数据是我昨晚刚拿到的……我还不确定能不能继续查下去,但我想告诉你——你不是被抛弃的。你,是被留下的。”

我看见伊莲睫毛一颤,下一刻,她抬手轻轻抹掉眼角的泪,然后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谢谢你,胖子。真的。”

空气像是被这一句话凝固了一瞬,胖子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我就是尽点力嘛……你别误会,我也没别的意思……”

伊莲却缓缓摇头,声音低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有些东西不是立刻就能接受的……给我一点时间。”

他们沉默了半晌,胖子轻轻点了点头:“好。那我等。”

我悄悄转过身,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走向厨房。室内微微有些凉,我的脸却有点发烫,不知是因为晨光,还是刚才无意中闯入的那段温柔。

“看来,这趟星际旅行,不只是航程,还载着几段人的命运。”我心里默默想着。

身后传来帕比的声音:“舰长,早安。今日您摄入咖啡因的建议时间已到,请问是否开启豆浆研磨流程,或继续黑咖模式?”

我顿了顿:“黑咖,浓点。”

“收到。已预热。”

热水冲进咖啡滤杯时,空气里飘起深褐色的苦香。帕比踩着毫无声息的机械步,拖着一个圆盘从厨房另一侧滑行而出——圆盘上码着切得整齐的合成面包条、火星菌菇煎蛋卷和一壶淡金色的水果清茶。它每走一步,尾巴尖的温度传感灯就闪一下,像是在给自己节拍。

“今日早餐能量量化:高碳水 38%,高蛋白 42%,微量元素平衡度良好。”它一脸(如果狗能有脸)骄傲地报告。我把咖啡壶轻轻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表现不错,狗师傅。”

“谢谢。我要保持厨师狗荣誉积分。”帕比回敬一句,然后精准地把面包篮放到桌中央。

这时,海姆牵着伊莲踏进客厅。海姆刚洗过脸,卷发上还挂着水珠;伊莲脸色微微发红,似是哭过却尽力收拾好情绪。胖子紧随其后,眼睛红得跟赶工到天亮的程序员:“早——”

话音未落,他视线扫到我杯里的深黑咖啡,立刻撇嘴:“水哥你又空腹咖啡?不怕胃穿孔啊。”

“你昨晚不睡,倒担心我喝咖啡?”我挑眉,“来,坐,吃东西。”

大家落座后,餐桌竟一下子热闹起来:刀叉撞瓷的清脆声、帕比转盘的轻嗒声、火星菌菇的香味与咖啡苦香叠在一起,在半模拟晨光下像一幅静物画动了起来。

我咬下一口煎蛋卷,抬头正好与胖子的目光相撞。他把叉子垂在盘沿,像做了很大心理建设,终于开口:“我想带伊莲去远星补给站,更换义肢。也——也让她离开这里的漩涡。”

话音落下,桌面上的声音顿时轻了三分。伊莲指尖微颤,勉强扯出一个笑——夹杂着谢意,也夹杂着不安。海姆皱着眉抿一口清茶,坐得笔直,像努力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孙雨晴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望向我:“这事我们昨晚简单聊过,但正式提出来,得大家都点头。”

“我先说我的立场。”我放下杯子,“远端补给站设备确实先进得多,风险也大得多。要去,可以,但得做好三件事:一、教授审批;二、航程安全;三、伊莲本人同意。”

伊莲抬起头,目光波光潋滟:“我同意。难得有机会真正恢复——我不想再拖累弟弟,也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

帕比在旁边补充:“根据远端补给站过去五年义肢升级数据,成功率 87%,并发症率 3%。高于本地医疗 21个百分点。”

海姆皱着眉,声音很好听却透着倔强:“如果姐姐要走,我留在研究院——雨姐说过可以托付朋友。我要继续学警务,以后查个水落石出。”

孙雨晴朝他点头:“研究院安全等级足够,你的课程也能同步完成。但实操课要到虚拟仓里补,这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可以。”海姆攥紧拳头,用力点头。

胖子目光微动,低头扒了一口煎蛋:“我已经联系了装备商,下午陪伊莲去配航行服。她旧义肢抗冲击性差,得换轻质装甲护套。”

我看着他:“把预算跟我报一下,船上经费能出一半。”

胖子怔住,旋即急忙摆手:“不用!我家——呃,我自己能掏。”

我嘴角一勾,没再说什么。这时帕比尾巴灯闪了闪,语气像机械里带了点人味的关怀:“提醒:本次早餐热量摄入已超标 12%,情感浓度提升 20%。推荐午餐减糖,保持心情。”

众人纷纷失笑。伊莲抹了抹眼角,冲帕比鞠了一躬:“谢谢大厨狗。”

“厨师狗收到。”帕比骄傲地点头,尾巴甩得像小螺旋桨。

早餐的碗盘刚被帕比收走,客厅光线便由暖白调成柔黄——星港中央控制系统准点切换至「上午二段光照」。我拉过一张折叠椅,让海姆在餐桌旁坐下,像一次小型圆桌会议般,所有人都正襟危坐。

海姆用指尖轻触杯壁,发出轻不可闻的“嗒”声。他看似镇定,实际上肩膀僵得厉害。我先开口:“海姆,你姐姐去远星补给站治疗,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放心说,没人替你决定。”

少年深吸一口气,目光在我们几人之间流转,然后落在孙雨晴身上:“孙学姐说……研究院附属学校能给我寄读名额。我想留下来。一边完成学业,一边尽快通过星际警务预科考试。”

孙雨晴把手里的数据板合上,往前一递:“研究院那边回复了,能提供三年住宿与学籍。课程同步联邦标准,但实操课需要到全息舱完成,每月测试一次。你要是接受,这份申请我就发回去盖章。”

海姆接过数据板,眉头紧锁,却不再犹豫。伊莲握住他的手臂,低声说:“要是太辛苦,就回家——”

“姐,我得查到真相。”少年抬眸,眼神忽地锐利,“如果那场事故真不是意外,我不能一辈子当不知道。”

胖子咬着吸管发出“咕”的一声,放下杯子,郑重地伸手拍了拍海姆肩:“想当警员?先练体能。远星补给站回来,我陪你早晨跑十圈飞船环形跑道。”

“十圈?”海姆嘴角抽了抽,“那得三十公里!”

“警务预科的体测标准,是五公里无氧加速。”胖子嘿嘿一笑,“先苦后甜。”

我看着这兄妹俩握着彼此的手,忽觉心里一阵柔软。于是把目光转向孙雨晴,声音放缓:“研究院宿舍区安全等级够吗?”

“相当于地球本部 B级戒护,除紧急漏洞测试外从未失守。”她快速回答,又补充,“而且爷爷会派专人盯着。”说到这句,她轻轻撇嘴,显然对“专人”是谁心里有数,却没说出来。

伊莲松了口气,眼眶仍微红:“那我就放心了。”

帕比在客厅角落刷着地,忽然停下扫地模块,机械音带着调侃:“统计完成:当前家庭情绪稳定指数上涨 15%,检测到目标‘海姆·海’的血压微升,但属于积极应激。”

海姆被逗笑:“积极就好。”

我点点头,把目光扫向众人:“既然决定都拍板了——伊莲跟胖子下午采购装备;海姆跟雨晴整理入学资料;我和帕比回飞船盘点舱位,清空那间临时仓储室当伊莲的休息舱。”说着,我故意看向胖子,“别忘了预算共享。别再一个人豪横。”

“明白,明白!”胖子举手投降,又偷偷朝伊莲眨眼。

伊莲微微一笑,神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许,那份长期笼罩她的阴影,在今晨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缝,让星光透了进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落在客厅地板上。伊莲与海姆刚将研究院的临时寄宿协议整理好,准备传回官方邮箱。我端着杯热茶走进房间,正巧看到胖子在操作他的终端,一边鼓起勇气地张嘴对我说:

“水哥,我和雨晴能跟教授申请个视频会议吗?想正式把伊莲的事说清楚。”

我抿了一口茶:“你们不早说,我还以为你打算靠‘情书’打动教授呢。”

孙雨晴没接话,只是淡淡一笑,随手按了下手环的圆形感应区。片刻后,墙面浮现出熟悉的立体通讯图像——孙教授仍是那身灰蓝色外套,镜头后是研究所那间熟悉的书房。

“什么事?”教授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

孙雨晴率先开口:“爷爷,这边有点情况,需要申请扩充任务附带医疗支援项目。”

“详细些。”

她向教授介绍了伊莲的身份,避重就轻地讲了事故和义肢的问题,省略了太多细节。我看得出来,她在试图保护伊莲那部分不想被揭开的旧伤。

教授静静听完,微微颔首。他的目光移向我:“舰长胡,有医疗扩编空间吗?”

我点头:“我们预留了两间备用舱室。最多清理出一间作医疗观察用。”

教授沉吟几秒,视线转回孙雨晴:“从哪家单位转来的?”

“目前身份归属是民间户籍,但她曾服务于曦瞳娱乐公司。”孙雨晴语速略快,像怕教授插话,“不过我会附上简化档案,由研究院做非公开评估处理。”

教授的指尖轻敲书桌表面两下:“可以申请。作为补充医疗任务合并入远星科考活动,由你们飞船带她至指定补给站,后续转交驻站医疗平台。”

我与胖子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还未等我开口,教授又道:“不过这段航程期间,她身份不得对外宣示。以‘观察员’身份登舰,不参与科研指令。”

“明白。”我立刻应下。

孙教授望着镜头,又加了一句:“雨晴,她的档案我会亲自审一次。你知道规矩。”

孙雨晴点头,语气一贯冷静:“了解。”

画面即将结束前,教授忽然顿了一下,目光越过镜头,仿佛在斟酌什么。

“这位姑娘,是你们信得过的人?”他淡淡问道。

我想了想,然后笑着说:“是胖子信得过的人。”

孙教授没再追问,画面消失,房间光线回归正常。

“搞定?”我回头看胖子。

胖子使劲点头,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子。

“那接下来就该安排登舰了。”我打开终端调出飞船的配置图,“我们那两个储物舱,一个可以腾出来改装成居住舱,另一个先别动,用来放那堆从研究院搬来的设备。”

胖子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朝我鞠了一躬:“谢谢你,水哥。”

我摆手:“你谢我干嘛?当初我请你进队的时候可说了,要是完成任务你还是单身,我得负责替你找个姑娘。”

“……你还记得啊。”

“废话。”我拍拍他肩膀,“像你这种‘只有配角光环’的人,得我罩着。”

伊莲在一旁低笑,声音像清晨落在金属围栏上的一滴露水。

从教授那儿拿到准许后,整个屋子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帕比开始重新规划飞船的居住配置,孙雨晴则把通讯纪录整理归档,伊莲一边配合她弟弟将个人物品打包,一边和我们闲聊未来的航程。唯独胖子,看上去还有些紧绷。

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站在阳台上整理衣物袋,手指在拉链上来回摩擦,仿佛那不是一块普通布料,而是生死大事的开关。

“水哥……”他忽然转过头,有些踌躇,“我能再说一句吗?”

“别又是求我把你的份也值夜班。”我装作不耐烦。

他反倒笑了笑,眼神却认真:“我是真的想带她去远星补给站。不是任务,不是责任,是我真想陪她去换义肢,重新开始。”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你跟她说了吗?”

“还没。我怕她会觉得……我是从她这段悲惨经历上建立感情。”

“但你确实是。”我一本正经地补刀。

“靠。”他踢了我一脚,力气不大,“我是心疼她,不是消费她。”

“我知道。”我望向屋内,“她也知道。”

这时,伊莲正好从屋内走来,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外出服,利落的剪裁勾勒出一种干净而柔和的气质。她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袋,对胖子笑了一下:“你弟弟的学习资料准备好了,等会我让帕比扫描备份。”

胖子看着她,眼神一闪,欲言又止。

我替他接过话:“伊莲,休息舱我们收拾一下就可以住,未来一段时间你就当我们船员的一部分吧。”

“谢谢你们。”她点点头,然后看着胖子,忽然轻声说,“我知道你们为我做了很多……我心里明白。”

“那你……介意我……”胖子顿住,嘴角的肌肉紧张得像是用精神力在拼接语言。

“如果你指的是关系。”伊莲很平静地回应,“我需要一点时间。从朋友到爱人,不是按一个按钮就能切换的。”

胖子脸一红,讪讪地抓了抓头发:“对对对,我不是催你……你慢慢来,我不着急……”

我差点没笑出声,好在及时低头假装看表。

说完她走开,留下胖子站在原地,像个刚打完仗的士兵,全身紧绷又有点懵。

“她还是挺酷的。”我拍了拍他,“看好你。”

早晨的阳光透过人工模拟窗洒入客厅,映照在伊莲擦拭义肢的动作上。她动作小心而熟练,一旁的海姆抱着备用终端正在同步姐姐的医疗文档,时不时确认数据备份是否完整。

“帕比,载荷检测完成了吗?”我站在玄关,手指滑动终端确认舰内物资配置,“教授那边说了,医疗支持模块要在第一时间挂载进货仓。”

“确认完成,睿思已经远程操作工程机械,将休息舱室的物资重新分配到其他舱室。”帕比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它一边用尾巴卷起锅碗瓢盆,一边语气严肃地补充,“舰内休息舱按医疗辅助协议重新布局,包括重力补偿、智能照明、温度调控等。伊莲女士可在登舰后直接入住。”

我点了点头,回头朝屋里喊了声:“该走啦,各位——我们可不能让贾宁等急了。”

胖子拎起他那一堆“必备物资”袋子——包括备用调料、合成食材,还有两件看起来非常不合人体工学的护膝。“走走走,别磨蹭,”他说,“我要第一个洗澡。”

“怕是你进去泡两个小时都洗不掉你这两天的香水味。”我一边吐槽,一边替孙雨晴把最后一件外套塞进手提包里。

我们走出民宿时,海姆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小包东西递给姐姐:“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护手膏,我找到了新款,还没用过的。”

伊莲轻轻接过,摸了摸他的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海姆嘴角一抿,像是忍住了什么,点点头:“你也是,姐。”

我们乘坐租用的电动滑板车一路驶向星港,沿途的星际商业走廊早已恢复白日模式,灯带从柔和切换成明亮模式,模拟的太阳光线在墙壁上流转。车流开始密集,AI自动导航让车子精准地穿过人群和清洁机器人之间的缝隙。

“从这边转弯,C区11号泊位。”我看了眼导航界面,对驾驶辅助系统下达指令。

片刻后,一座银灰色金属构造的泊位缓缓映入视野——1108号静静停在那里,舰身上那道流线型的蓝光标志在阳光下闪耀,像是深空中的某种生物安静呼吸。

我望着那艘我们一起生活、起航、交锋的舰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到家了。”

帕比尾巴轻甩,跳下车后第一时间跃上了装卸坡道,“舱门解锁,电力主线接入,欢迎回家,舰长。”

登舱坡道由磁悬浮托板缓缓抬升,脚下的合金板在靴底响出沉稳的“咚咚”回声。伊莲一只手扶着舷梯扶手,另一只手握着旅行袋,金属义肢在光线里泛起细微蓝泽。胖子走在她身侧,悄悄收敛了平日的插科打诨,只在她脚步稍慢时轻微侧身,像是一面无声的护栏。

舱门口,贾宁早已等候。她脱下浅灰外套,黑色内衬的袖口卷到肘部,右臂内侧却露出两厘米长的青紫痕迹。那是注射后未完全消散的瘀色。她嘴角勾了一下——介于礼貌与调侃之间——“舰长,迟了一分钟。”

“航站口堵车,”我耸耸肩,“安保官辛苦值岗。”

“分内之事。”贾宁侧身让出通道,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在伊莲身上停了半秒,点头算作打招呼。随后她抬手,指关节轻敲舱壁两下,“行李放左舱,个人入住注意事项,晚点发你的终端。我先巡舱。”

她转身时,我看见那淤痕微不可察地抽动。我忍不住问:“手怎么了,去打针了?”

“实验一些新药物,说是疫苗也可以。”贾宁头也不回,“别大惊小怪。”

胖子冲我眨眨眼:你看,她比你还抗造。我回以一个眼神:少贫嘴,赶紧搬箱子。

物资安放完毕,帕比立刻沿着过道飞快奔向中控,边跑边语音报告:“宿舍区气压 1.00标准大气,温度 22.1摄氏度,湿度 48%。清洗循环已启动。舰桥,请准备离港自检。”

“欢迎回来,狗师傅。”通讯管道里传来睿思冷静的嗓音,“五分钟后进行起航前一次性系统诊断。”

我顺手点开腕环,舰载时间已同步至 11:23。并舱广播同时响起贾宁简短有力的通告:“全体注意,离港倒计时四十分钟。除值勤位,其余人员可在居住区待命,曲率缓冲开始前十分钟会再次提醒。”

伊莲站在过道中央,微仰头看着灯带与天花板交汇的弧线,神情复杂——既像第一次进演唱会后台,又像初到陌生城市。胖子拍了拍她的旅行袋:“走,我带你去你的舱间,顺便给你安上帕比新配的骨传导耳机——航行噪声小,但有这个更安心。”

她低低应了一声,跟他往居住区走去。背影并肩而行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胖子那副宽松风衣似乎真的“宽”了些,或许是心事落了地,连人都轻了几斤。

我们再次确认过补给舱与储备区的物资后,便各自回到岗位上。胖子兴冲冲地拖着他那台全新的工程维护仪,边走边拍着机箱上的联邦徽标,好像那是他的护身符:“我跟你们说啊,这趟航程,装备比上次航行升级了一大截,就算航线出了问题,也绝对难不倒胖爷。”

孙雨晴回头白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少给自己立旗,要是到时候又像上次那样,手忙脚乱地满船乱跑,看看你怎么跟伊莲交代。”

胖子闻言,立刻一本正经地举手保证:“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出问题了!要是再犯上次的错误,我胖子就……嗯,就自愿把三个月的工资交出来请你们吃大餐!”

我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好了,各位,上船了就准备出发。胖子,准备启动飞船的能源系统;孙雨晴,帮我检查通讯线路;睿思,舰桥权限和自动导航程序交给你确认;伊莲先熟悉下生活区吧,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行李。”

“收到!”几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随后迅速各自散开,奔赴不同的区域准备离港前的工作。

飞船上的舱门逐渐关闭,外界的灯光透过舷窗慢慢褪去,星港忙碌的人群逐渐变成一道模糊的剪影。我站在舰桥的中央控制台前,看着各个显示屏逐一亮起、进入待机状态,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下来。

“舰长,所有系统自检完成,可以随时申请出港许可。”睿思的声音稳稳地响起。

“那就申请吧,我们该出发了。”我顿了顿,随即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陈教授,你在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睿思平静地回答:“舰长,睿思本体已离线。目前由分身模块提供全部计算支持。”

我心里微微一沉,嘴角却勉强扬起:“知道了,麻烦你了。”

睿思的图标安静地旋转着。窗外,初始星港明亮的灯光逐渐隐没于黑暗的宇宙背景之中,只剩下星辰如微光一般缓缓流动,照亮着我们漫长航程。

  •  

调查

胖子与伊莲回来时,天色刚过傍晚。他像凯旋归来的火星猎人,一进门就将两大袋购物袋“砰”地一声放到餐桌上,连同一身外星市集的热气与兴奋一并带了进来。

“水哥!”他掏出一块贴着红色标签的食材包装,高声宣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A5级太空养殖牛排,100%人工饲育,不含基因拼接,纤维分布完美,连肌间脂肪都是精算培育的!”

我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堆满一桌的袋子,又瞄了眼他身上的价格标签还没撕干净的外套:“你这是烧饭,还是烧钱?”

“烧饭当然得烧点钱!”胖子一脸理所当然,“这可是重要晚餐对象啊。”他朝厨房方向努了努嘴。

我循着他目光望去,伊莲正蹲在厨房门口的柜子边,把刚买回来的火星菌类蔬菜小心码进保鲜层。她换了件淡蓝色的居家长衫,头发随意地挽起一小半,眼神专注,手势娴熟,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刚结束一天工作的样子。

胖子悄悄凑过来低声说:“你看她这样子,平常做饭肯定都是她。今天必须我来接力,不能让她太辛苦。”

我哼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你倒是有点觉悟。”

这时帕比蹲在沙发边,眼睛里的光芒闪了几下,尾巴微微翘起:“虽然这里没有舰船标准厨房,但我已评估过本地灶具结构,预计可在不拆墙的前提下完成初级热加工任务。我申请辅助执行基础料理流程。”

“你就别搅和了。”我头也不回地回了他一句,“这厨房是人类设计的,你那机械爪子别到时候把锅盖卡进墙缝里。”

帕比严肃地点头:“我已调整尾巴抓握力度为人类标准水平。”

胖子忍不住乐了:“他这是想下厨的狗快憋疯了。”

“那今晚就来一顿‘人狗合厨’,给你们点挑战。”我叹了口气,“就别指望我洗碗。”

“没问题!”胖子信心十足地卷起袖子,“今晚我包揽主厨、调味、视觉设计,还有情绪把控!”

我看了看他那件上面还挂着价签的新围裙,心说这哥们已经把这顿饭当人生大事在办了。希望等菜上桌的时候,味道别像他的表情那么复杂。

厨房里热气升腾,明亮的灯光映在金属锅具上,映出胖子忙碌的身影。他系着一条刚买的围裙,上头还印着“深蓝联邦美食冠军”的字样,虽然八成是他逛市场时顺手买的搞笑纪念品,但此刻他穿得一本正经,切菜的动作意外地娴熟。

“哐——哐——哐!”菜刀在合成砧板上飞舞,刀法虽然谈不上优雅,却充满力量感,像是切一块豆腐都能斩出剑意。他头也不抬地喊:“水哥,把那瓶异星酱油递我,我要给这块牛排做最后一遍祷告。”

我在一旁悠悠递上去:“你这不是在烧菜,是在做火星仪式。”

“仪式感要拉满!”他豪气万丈地吼了一句,刀光一闪,那块牛排被分成了几块几何对称的厚片。

另一边,帕比正站在厨房角落,一条机械尾巴搭在小灶台上,正在精准控火。他边调整火候边哼着一首刚下载的新曲:“我是快乐的厨师狗~今日锅里有奇妙~”

“你这火候控制得挺稳的。”海姆站在一旁看得入神。

帕比头也不回地答:“我使用了第七感应模式,根据空气湿度和原材料热扩散系数自动调整加热曲线。”

“他连人类都没这直觉。”我感叹了一句,继续将刚洗好的合成蔬菜一条条递给胖子。

“说吧,你们在学校学的到底是工程还是厨艺?”伊莲站在门边,看着一人一狗配合默契,忍不住笑出声,“帕比,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在厨房能自带背景音乐的‘厨具’。”

“我是多功能工程师。”帕比的眼睛亮了一下,“偶尔也是厨房艺术家。”

厨房里一阵轻笑,热气里飘出阵阵香气。锅里异星水稻炊出的米饭开始冒泡,火星菌类的汤汁咕嘟作响,而人工饲育的牛排已经在烤箱里变色、出油,空气中渐渐弥漫出混合着香料、酱油与蛋白脂肪的味道。

“这味儿……像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胖子把锅盖掀开的一瞬间说,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哲学家的表情。

“你只要别又加太多调料。”我挑眉。

“放心,今天走的是轻量原味风!”他一边回答一边将最后的食材下锅。

不一会儿,餐桌就摆满了菜——香煎牛排、异星菌菇汤、炒合成水稻米、佐以帕比特制的“外星口味酱料拼盘”。我们一边摆碗一边笑闹,等坐定那一刻,居然真有点过节的氛围。

“好了,各位。”胖子拍了拍手,一副总厨的架势,“今晚,我们吃的不是饭,是友情,是人生,是……”

“是你终于不用啃能量棒了。”我打断他,把筷子插进米饭。

帕比严肃地坐在餐桌旁,机械尾巴蜷成一个圈,举起一双塑料制的专用餐夹:“已进入进食模式,开始记录情绪数据。”

“别录我刚才偷吃的那个。”海姆小声说。

“晚了。”帕比的眼睛闪了一下,“我已自动同步存储系统。”

饭菜香、笑语浓,那个夜晚,我们这群来自不同轨道、不同背景的人,在星港一个并不起眼的民居厨房里,吃出了一顿,真正属于人类的温情晚餐。

饭后,餐桌边的人陆续散去。伊莲收拾着碗碟,海姆在帕比的指导下学习如何将剩菜真空封存——那个场面看起来像是一堂星际居家科技速成课。我没有跟着离开,而是走到了客厅最外侧的大窗前。

窗外,夜色已经彻底降临,星港上空的光罩反射着万千灯光,像是悬浮在宇宙中的城市幻影。远处有飞船的舷灯缓缓移动,近处是高楼之间的轨道车流,一切都在缓慢而有节奏地运转。街道上铺设的导光条投出幽蓝的冷光,将整个社区映得像梦境一样。

我端起桌边帕比临走前给我泡的一杯茶——准确地说,是一款叫“太空气泡饮”的清爽代茶饮,入口带点电流感的刺激,但茶味意外地清冽。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重脚步声,我没回头就知道是谁。

“你也不困?”我问。

胖子走到我旁边,坐在窗前的低矮沙发上,顺手也捞过一杯泡着什么的饮料,晃了晃瓶子:“刚喝了汤,太热,我还想压压。”

我轻轻点头,视线仍落在窗外灯光交错的街道上。沉默了一阵,我低声开口:“你觉得……海姆说的,有可能吗?”

胖子转头看我一眼,没有立刻接话。

“我意思是,”我顿了顿,“他怀疑伊莲可能在暗中调查当年他们家飞船失事的事。只是没跟他说。”

胖子沉默地喝了一口气泡水,嘴唇被气泡冲得一抖,但脸上却没一丝笑意。他望着窗外那条延伸至星港核心的轨道,缓缓说道:“这事儿……可能不只是小孩的猜疑。”

我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在此刻显得异常清醒,像是那种在黑夜中能穿透黑暗的扫描光,冷静、深远。

我侧头看着他,低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胖子咬了一口杯沿,咕哝了一声:“我不确定。但……有些事,太巧了。”

他把气泡水放回窗台上,望着窗外星港那片灯火辉映的街道,慢慢地说:“就像你在漆黑里走路,明明没人碰你,可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盯着你。”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窗外,一艘货运飞船慢慢穿过视野,尾部引擎的红光犹如远方的烛火,在这片冷静的蓝光海洋中,格外惹眼。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没再说话。此刻的星港夜色,格外静谧。

隔天清晨,我刚洗漱完,准备泡杯咖啡清清头脑,一出门却听见客厅窗台那边传来一阵压抑又激动的低语。

“你不帮我,我这辈子就光棍了……你老李家要绝后你知道吗?”

我怔了一下,顺着声音悄悄靠近,只见胖子披着一件睡袍,蹲在窗边的抱枕堆里,一手拿着终端,一手来回比划着,不知道是在争取感情还是谈判联盟条款。

我轻手轻脚地倒了水,当没听见,也没打招呼,只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一个能为了喜欢的人对家族软硬兼施的胖子,这样的认真还真不多见。

等我在餐桌边坐下,他也慢悠悠地回来了,眼睛明显肿了一圈,嘴角却勉强挂着点神秘的得意。

“查了一晚上?”我一边给他倒水,一边问。

“嗯。”他点点头,语气却很平静,“我家那边有个远亲,在能源署的航线调度中心……我托他查了点事。”

他把终端推给我,上面是一堆调度记录、轨迹图和备份通联信息。虽然很多地方被打了马赛克,但其中几段时间线和航线轨迹,却格外扎眼。

“这就是伊莲那次航行?”我皱眉看着图上的异常轨迹。

“是。”胖子揉着眼睛,“你之前不是说,海姆怀疑事故不单纯?我顺着他提的时间查了一下。结果发现,那条航线在出事前一周就临时被重新规划了——调度人是曦瞳娱乐集团区域负责人奥兰·赫斯。”

这个名字我记得,在火星媒体圈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赫斯跟赫洛·贾戈纳有关联。”胖子低声说,“后者你也知道,曜光融合集团的后台,联邦能源委员会的大佬之一。赫斯是他远房亲戚,虽然不是核心圈子,但在火星这边,撑死也没人敢惹。”

“所以你怀疑,那次事故……不只是事故?”我声音压低。

胖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终端上的另一个数据块——航行事故发生后,曦瞳曾向联邦事故处理署提交了一份撤回救援申请的草案,只不过时间点是在事故发生之后两分钟。

“你自己看吧,这事要真查到底,不是娱乐圈能摆平的事。”他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我家那边……已经有人在查了,但权限卡得死,很多数据我拿不到。”

我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清晨的光透过合金窗帘缝隙洒进来,把胖子手里的终端照出一圈亮影。他的眼神没像往常那样带着打趣,而是充满了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我忽然明白,这个平时看起来最不正经的人,才是这件事中最先真正动起来的那一个。

厨房里再次飘出香气,帕比早早就启动了早餐程序,像往常一样精准计算热量、口味和个人偏好。这回他换了风格,做的是地球南方风味:小米粥配酱菜,还有几份热气腾腾的素包子。早餐桌旁,我正低头调整着终端的日程提醒,一阵脚步声从背后响起。

胖子洗得清清爽爽,头发还滴着点水珠,身上穿着一件带有金属扣的灰蓝风衣,宽松的版型在他身上却绷得一紧,领口还别着个毫无用途的装饰笔,看起来不伦不类,却又格外认真。

我差点没笑出声:“你穿成这样,是准备去谈判还是去相亲?”

他推了推鼻梁上根本不存在的眼镜,语气颇为正式:“今天伊莲休假,我打算带她出去走走。”

帕比一边用机械臂摆盘,一边与我对视,目光交流了不到一秒——我们都心领神会地默默点了点头,谁都没打算多嘴打扰这段“含羞而未发”的星际情缘。

“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个路线?”我佯装认真地打开地图,“火星文化广场、银河剧院、星际博物舱——都挺适合讲故事的地方。”

“免了。”胖子摆摆手,“我准备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踏实。”

“你是说人多嘴杂,怕她压力大?”

“也怕我自己太得意。”他低声嘟囔,眼神里却透出一丝真诚与紧张交织的不安。

我拍了拍他肩膀:“加油,别把约会搞成军事侦查。”

“放心,我这人低调。”

“你身上的风衣已经暴露了你的一切。”

胖子白了我一眼,拿起一份早餐走向门口,一边塞着包子,一边在终端上飞快地敲着什么。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这家伙要么大功告成,要么摔个大跟头。

帕比把我这份早餐往前一推:“你的食物已就绪,今日营养密度评分 92%,热量预测接近午餐上限。”

“你是不是有点太关注我吃的了?”

“我是狗,也是工程师,还是合格的营养顾问。”他一板一眼地回道,然后默默把一块备用蛋卷放进了自己的进食仓。

胖子出门那阵子,天空刚刚转亮,星港内的主照明系统切换成了日光模拟模式,整座商业区宛如刚苏醒的城市巨兽,光带蜿蜒、浮桥交错,仿佛脚下踏着星河。

“走啦走啦,时间宝贵。”胖子已经在门口招呼,穿着那身“风衣必胜”套装,还特地把帕比的外壳擦得锃亮。帕比今日配合得很,“狗态”十足,尾巴一摇一摇地跟着走,怎么看怎么像只对今天行程充满期待的智能黄金猎犬。

我、伊莲和海姆陆续出门,伊莲换上了便装——深灰色的高领短风衣和修身裤,低调利落;海姆倒是难得没穿那身接待套装,而是戴了顶白帽子,像个刚放学的学生。

我们五个——两人一姐一弟一狗,走上了星港核心商圈的主步道。

这里的街区采用全浮空模块化设计,轨道步行带悬浮在多层透明平台之间,每一层都投射着绚烂的广告光幕与导航指引。游客在轨道上行走时,脚下会发出淡淡光晕,像是在银河中漫步。两侧是半重力体验展厅、异星植物销售廊,还有一排排泛着合金光泽的定制装备店、合成人工艺品摊位。

“老天,这地方比地球的大商场还夸张。”胖子感慨道,“你看那边连空气香氛都是分区域定制的,我刚走过一条街,有荔枝味!”

帕比轻声补充:“主导供应商为‘香感科技’,属于曜光融合集团下属子公司。”

“啧啧,”胖子看了我一眼,“你家狗越来越像移动百科全书了。”

我耸耸肩:“你当初装进去那一千五百个数据模块是白给的?”

这趟出街,胖子火力全开。

先是给伊莲挑了一对“隐感神经耳钉”——据说能在不影响美观的前提下接入主神经链,用于舒缓紧张情绪和过滤噪声刺激,设计还是最新的月轨款,贵得离谱。

“你这送礼送得……”我低声感慨。

“调节情绪啊,情绪很重要。”胖子一本正经地答。

又是一家书刊贩卖点,他眼都不眨地买下一本互动版《星际警务基础入门》,还特地挑了带动态问答模块的豪华加注版送给海姆:“咱们未来警官得起步高一点!”

“谢谢胖哥!”海姆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拒绝。

“你叫他‘哥’,他可能今晚都不睡了。”我小声嘀咕。

然后——我实在没想到——他还给帕比挑了一款狗专用通讯机装饰,一套七色变换款,外观像极了地球古早科幻动画里的太空警犬。

帕比看着包装盒,沉默三秒,才说:“我将谨慎考虑在正式场合是否佩戴此装饰。”

最后,胖子居然还回头塞了我一副弧形太阳眼镜。镜面是熔钛涂层,透光可调,价格不便宜。

“你买这个干嘛?”我一脸迷惑。

“你太冷静了,要阳光一点。”他语气十分诚恳,“我怀疑你出门没带人格情绪渲染器。”

我摘下眼镜看着他:“你这是用战术手段逼我感性啊?”

他耸肩一笑:“我们铁三角出门,总得有个情绪担当吧?”

我默默地把眼镜戴上,也不知道是为了防阳光,还是为了挡住突然涌上的无奈笑意。

头顶浮空光轨缓缓移动,街道远处的人工星幕渐渐变亮,我们这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星港最繁华的街道,像是在钢铁银河中漂浮的小小泡泡。虽然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点事,但至少今天的这段旅程,像是旅途中真正的一次喘息。

中午时分,我们一行五人(准确来说是四人一狗)在星港商业区深处找到了一家评分极高的“深空西餐厅”落座。这里以复刻旧地风味和实验级新菜闻名,连菜单都是半透明的动态投影。

伊莲点了一份合成牛排配火星菌酱,海姆则被AI菜单忽悠着尝试了一种名为“反重力酸奶慕斯”的甜品。帕比得知“狗类友好选项”中包含高蛋白能量骨干饼,眼睛都闪了一下。

正当我拿起叉子,准备对我的“低温慢煮合成三文鱼”下手时,手腕终端震了震。

我低头一看,是孙雨晴的视频通话请求。

“中午有空吗?”她一上线就开门见山,“咱们找个地方吃点?”

我瞥了眼对面正一脸虔诚地涮着串串的胖子,他正在用某种火星孢子椒油蘸着人工羊肉,咬得津津有味,吃得比外勤特种部队还专注。

“中午不行。”我尽量保持严肃,“今晚可以,我定个地方,你来。”

她顿了一下:“我来你那边?”

我没有回答,反而慢悠悠地将终端镜头转向胖子。他正好抬头,一边咀嚼一边对着我笑着比了个“这真香”的手势。

“晚上来我们这吃饭。”我压低声音,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微笑,“有戏看。”

孙雨晴眯了眯眼,似乎立刻捕捉到了我语气里的那一丝“非官方机密”。

“该不会是——”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赶紧挂断通话,顺手将终端屏幕扣到桌上。

胖子抬起头来:“谁啊?”

“你的命运。”我随口应了一句,拿起叉子继续对着那块三文鱼动手。

帕比机械尾巴一晃:“我已为‘晚间高能情绪交互场景’准备了专属背景音乐。”

“狗都开始内卷了。”我叹口气,“这顿饭怕不是要升级成联邦级心理战。”

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恋爱即将展开”的味道,混着香料、热汤和太空奶油。

回到海姆家时,天色已近傍晚。我们在商业区顺路采购了新鲜食材,从太空养殖蛋白蔬菜,到异星海藻素,再加上帕比坚持要尝试的某种“低温分子稳定烹调原料包”,购物袋都快塞不下了。

“晚上吃火锅吧?”海姆抱着一包菌类,“简单直接。”

“你问的是形式,我们现在缺的是灵魂。”胖子一边解围裙,一边掏出下午“偷偷”买下的整套异星调味料组合,瓶身还带着微型光谱防伪码。

我挑眉:“你不是说今天带她出去散心?怎么还顺路逛了调料区?”

“情绪调节和调味一样重要。”胖子理直气壮地回复,“这叫双线作战。”

厨房里随即热闹起来。帕比戴着一次性头巾,用尾巴稳稳托着切菜板,边操作边哼着:“我是快乐的厨师狗~锅铲是我音乐的延伸~”

伊莲换下了外出的便服,套了件围裙,靠在厨房门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看着胖子一边翻锅一边得意地介绍调料组合的使用逻辑。

“火星孢子椒油激活味蕾,月球盐晶调节底味,再用中轨道葱素提香——完美。”

“是你本人完美。”我在一旁调侃,“等会儿出锅先给你自己试毒。”

帕比语气认真地补充:“我已经准备好灭火器。”

厨房香气四溢,气氛热烈。正忙着将海鲜端上桌时,门铃响了。

我瞥了眼时间,嘴角翘起:“她来了。”

门一开,孙雨晴穿着一身简约风衣,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一眼扫见屋里热气腾腾的景象,第一反应是——

“你们这伙食……怕不是被哪家餐厅赞助了吧?”她目光落到胖子身上,刚好看到他满脸堆笑地挥着锅铲,像在直播带货。

胖子笑得更灿烂:“欢迎光临雨姐~今晚特别节目:重返厨房的星海大厨。”

雨晴刚想再吐槽几句,却在厨房门口看见了伊莲,身形一顿,眼神瞬间凌厉中带着惊讶。

“你是……”她轻声开口,话未说完就被伊莲点头回应。

“你好,我叫海伊莲。”伊莲微微一笑,淡然得体,仿佛那句“曾经是偶像”的标签早已随她的微笑被温柔掩盖。

雨晴收了收表情,看向我:“你果然没说错,有戏看。”

我摊了摊手:“今晚不止有戏,还有火锅。”

饭桌上热气升腾,几人围坐一桌。帕比在一旁默默地调配蘸料,最后还贴心地为每个人推送了个性化搭配建议。

当众人都吃到快撑不下时,帕比伸出爪爪按下餐桌上的交互面板:“今日菜单评分——家庭氛围:98%;情感浓度:85%;热量摄入超标:12%。建议明早加跑十圈。”

“你是厨师还是教练?”我叹口气。

“我是狗。”帕比一本正经地回答,“偶尔也当真理的搬运工。”

饭后,屋里弥漫着火锅底料的余香,众人各自懒洋洋地瘫在沙发和椅背上。帕比坐在角落的地垫上,对着自己的“菜谱评分面板”进行复盘更新,而海姆正在帮伊莲收拾餐具。

这时,胖子的腕带终端忽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整个人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

“怎么了?”我问了一句。

胖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终端贴近了视网膜界面,浏览了几行文字,然后仰头长长吐了口气。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坐在一旁喝茶的孙雨晴,低声道:“你俩过来下,我有点事说。”

我们跟着他走到阳台边,夜色下的星港灯光变幻,像海底翻涌的光带。

“刚刚接到我家那边的消息,”胖子压低声音,“伊莲她爸妈那艘船,事故报告出来了。现在能确定的,是——有人故意阻挠了救援。”

我一下皱起眉:“什么意思?”

“事故发生时,救援舰队的响应时间比标准程序晚了整整四小时。”胖子摊开终端,屏幕上是一串时间线与通联日志,“而这四小时内,联络频道曾被一段不明来源的强信号覆盖,干扰了至少三个应急节点。”

“你是说……有人有意让他们等不到救援?”

“现在没人敢说这是蓄意谋杀,但至少可以断定,那个时间点上,有人不希望他们得救。”他苦笑一声,“伊莲的逃生舱,是唯一一艘在信号干扰前自动弹射出去的舱体。”

孙雨晴面色微变:“这太像是有计划地放手了。”

我压着心里的愤怒,问:“后续呢?联邦那边怎么说?”

“因为这艘船的航线最终目的地是地球,”胖子点点头,“所以地球联邦以‘跨区域公民安全协定’为依据,直接启动了联合立案流程。”

我点头:“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有权调查星港及其相关责任人。”

“对,调查范围涵盖了曦瞳娱乐集团,和……奥兰·赫斯。”胖子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带着某种难以掩饰的冷意。

我跟孙雨晴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奥兰·赫斯……那个区域主管?”

“曦瞳娱乐在事故发生的那年,曾大幅度重组旗下合约艺人资源,伊莲要求解约的记录现在也查到了。”胖子叹了口气,“本来她签的是顶级艺人协议,手握大量品牌与肖像权利益,解约一旦成功,对某些人而言,就是砸饭碗。”

我沉默了一瞬,望着玻璃外模糊的星光说:“所以……有人选择了让她‘消失’。”

“也许原计划是全船‘意外失联’,但伊莲活了下来。”胖子轻声道。

孙雨晴握紧了茶杯,低声说:“这下,他们可真要头大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至少,现在,这件事终于有人在追查了。”

“还远远没到结束。”胖子说,“我家那边已经开始进一步调动资源,试图追踪更多失联舱的轨迹信息。但这事太敏感了,能源委员会内部有人极力封锁数据。我能拿到这些,已经是极限。”

我看着他,一时没再说什么。

夜色沉沉,星港之外的航道灯带划出一道道淡蓝色弧线,仿佛诉说着太空中那些无人知晓的秘密。而我们站在这里,终于揭开了一小角真相的幕布。

  •  

落脚之处

串串锅还在冒着热气,肉串的香味混着模拟孜然味剂在空气中弥散。就在我们刚吃到第四波加单的时候,孙教授的群发消息出现在所有人终端上。

“任务阶段性完成,预计接下来的1–2地球日为休整时间。请各位根据个人安排,自由活动。”

胖子立即嚼着一根青椒串,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肩:“水哥,咱们这回终于能好好住一晚了。我记得这个星港的C区有个高级休息区,咱们公务舰编制,有补贴的!”

我刚想点头,睿思的声音就从终端里传来,如一盆冷水泼下:

“当前星港所在地补贴等级为C-3,仅适用于基础住宿与限额饮食区域。公务补贴于此星港覆盖上限为每日住宿星级2.5。当前流量高峰期间,建议优先选择D区或F区休息区。”

“你就不能多给点盲目乐观的空间吗?”胖子翻了个白眼。

我忍笑,看了眼时间——还早,于是提议:“走吧,反正也得住人,先去找住宿的地方碰碰运气。”

星港的主干道如同城市的中央通廊,永远是人潮汹涌。我们顺着公共导引系统的标牌,从C区步行前往附近几个热门的住宿区域,帕比则优雅地走在我们身边,尾巴上的感应天线时不时自动伸出,扫描周边热源与路径流量,协助我们避开拥挤人群。

不得不说,这里的住宿区设计得相当硬朗克制。到处是灰白色合金材料搭建的几何建筑,棱角分明,像是工业厂区和高端太空酒店的结合体。大厅里悬浮着大屏,循环播放着广告:“24小时恒温调控,碳中和供能系统,联邦高标准环境洁净指数认证。”

但现实很快泼了我们一桶冷水。

“对不起,这间房已经被预订到下个月。”

“我们只接受预付款30天以上的客户。”

“先生,您的补贴等级只能选择隔壁D栋,或者临时宿营仓。”

我们在三家酒店的接待台前碰了壁,胖子的脸色越来越丧:“怎么搞得像抢车票一样难?”

“星级市场嘛。”我叹了口气,“光是这些来往船只的船员和旅客,就够把十个城区塞满。”

我们刚从第三家挂着“银河联营旅馆”的前台离开,一道略带沙哑却充满精明意味的声音突然从我们右边响起:

“先生们,要住宿吗?我家就在旁边,是合法公寓,不但干净,还有两套空房,四室两厅,绝对比这些地方舒服。”

我们同时转头,只见一个年纪大约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微笑着看着我们。他身材瘦削、衣着利落,一副看起来就很会做生意的模样。

“我叫海姆。别看我年轻,我可是星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我家的民宿在这片小有名气。要不要看看?”

胖子嘴角一动,正准备开口,我抢先一步道:“不接受联邦通用发票吧?”

“这个嘛……”海姆眨了下眼,“我们做的是私单,但安全、舒适、有厨房,价格也实在。”

我和胖子交换了个眼神。

“带路看看吧。”我点了点头,“不过你要是想黑我们两个联邦公务员,那今天晚上可能就会有警卫敲你门。”

“放心,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种带AI的公务船人员。”海姆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走,就在后街,步行两分钟。”

我们跟着海姆穿过几条街,最终在一个民宅区的高层公寓前停了下来。这里没有太多花哨的装饰,也不是什么专属酒店,而是典型的中产住宅区,但周围清洁得体,楼宇结构坚固,看得出维修保养到位。公寓的门刷的是本地居民码,电梯里还能看到许多穿着工作服或者提着食材袋子的居民,气氛平静,和星港主干区那种光怪陆离的喧嚣完全不同。

“我家就在12层。”海姆带我们上了电梯,一边走一边说,“这个房子其实是我姐姐在星港买下的,离数据中心比较近,交通方便。”

到了门口,他刷开了门锁,一间四室两厅的现代公寓映入眼帘。内部布置得简洁而整洁,米白和浅灰色调的墙面,嵌入式灯带柔和地洒在金属感家具表面,客厅铺着一张不大的软毯,角落里还有一个微型植物箱,竟然种着几株真正的绿植。阳台拉开是全透明折叠窗,能看到不远处一座星港无线塔和连绵的空间电梯轨道。哪怕在初始站这样的大型节点,这套房子也算得上是体面而舒适。

我们在公寓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帕比悄无声息地为每个人递上了温水。阳光从天花板那圈模拟窗洒下,把茶几上的茶杯和水渍拉出一圈圈光晕。空气里还残留着打印出来的织物清洗剂的香味——淡淡的柠檬与金属味混在一起,是星港典型的味道。

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壳小盒,啪地一声打开,递给海姆。

“给你。”他说。

海姆眨了眨眼,接过来。

那是一块地球旅游纪念章——正面铸着地球几个主要洲际的浮雕纹路,东亚区的轮廓被微微凸出,背面则写着“地球旅游日纪念·仅供纪念”几个小字。虽不值几个积分,却有点分量,手里一压,能感受到联邦文明的千钧重量。

“你们地球人都随身带这个?”海姆有些惊讶。

“不是。”我立刻打断,侧头看胖子,“这人走哪儿都备着,尤其是遇到‘合适的人’。”

胖子笑嘻嘻地摊摊手:“出门在外嘛,遇上合适的朋友,送一枚纪念章,能快速拉近关系。”

“应该是合适的姑娘吧?”我凉凉地揭穿。

“你懂得真多。”胖子叹气。

海姆笑了笑,略带些不好意思地将纪念章收起,然后也终于放松下来,开始跟我们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在这边出生的,本地原住民吧。”他说,眼神落在玻璃桌下那张反射出自己影子的金属地板上,“父母以前是这边有名的商人,搞运输、通讯设备租赁,还投资了几个私人工程站……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比现在这房子大十倍。”

说到这,他语气里透出一丝不经意的骄傲,又很快淡了下去。

“那后来呢?”我问。

“我姐姐,是在地球出生的。她小时候跟爸妈一起回了地球,后来……做过偶像。”海姆顿了一下,神情变得复杂,“后来,出事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说错顺序。

“他们当时是要回地球,为了赶时间,选择了较快但风险略高的一条曲率航道。结果在第二次跃迁前出问题了——联邦的报告写的是‘能量扰动导致结构偏移’,听起来就像官话。”

“那你……”胖子开口。

“我年纪小,留在了星港,姐姐和爸妈一起出发的。”海姆声音压低,“最后只有我姐姐回来,救援部门的报告是,她是被我爸塞进逃生仓里送出来的,等被巡逻船接上时,已经受了重伤昏迷。”

说到这,海姆的眼圈微微发红,手指抓住沙发边的缝隙,“她姐姐脾气其实很倔,身体恢复后不想为了她花太多钱,但我……我还是坚持了。”

他抬头看着我们,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倔强和自责。

“我们那时家里还有些存款,全花在她的康复和改造手术上了。她右臂和右腿都换成了义肢,但……这边的改造技术,真的不行。手术后她不爱出门了,只愿意接点资料处理的工作。”

“说白了,就是技术落后。”帕比这时候补了一句,坐得笔直,一边从厨房拿来新的热水,“星际市场的改造标准只适合中轻度改造,那种战损恢复或者高精度义体,只有远端补给站才做得来。那边医疗系统是军事级的,常年有冲突,断肢修复、义肢培育技术比地球先进太多。”

“你怎么知道?”我一边接过水,一边看他。

“睿思教授开放了部分研究院数据,我有权限查看。”帕比答得简洁干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用的是全联邦最聪明的狗?”胖子眯眼。

帕比略一歪头,没接话,只是在一边重新擦拭茶几的边角,像一位沉默寡言的管家。

海姆吸了吸鼻子,稍微振作了一点,声音恢复了些轻松:“她现在每天都在星港的数据中心上班,最近两年状态好多了。大概……再过一会儿就下班了。”

我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的确快四点半了。

“她每天都这么准点?”胖子问。

“她不喜欢迟到,也不喜欢我为她操心。”海姆笑了笑,但眼神里还有点藏不住的紧张,“我姐挺厉害的。你们见到她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她有点眼熟。”

门口传来轻微的门锁提示音,还未推门,一道温柔的女声已经在玄关处响起:“海姆,今天家里还有客人吗?”

声音温和清亮,却带着一丝疲惫。胖子本能地挺直了背,帕比则立刻将投影界面切换为待机状态。

门轻轻地推开,一位身形修长的女性走了进来。她穿着标准的星港工作制服,深蓝配灰银,左臂带着数据中心的徽章。她脚步很轻,看到我们几个都围坐在客厅茶几前,眼中露出一丝讶异与礼貌的笑意。

“你好,我是海伊莲。”她边说边取下了脸上的口罩,动作自然而从容。

然后,全场安静了一秒。

胖子的嘴巴微张,整个人像被定格了一般,表情僵硬又复杂。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你是——”

“伊莲·尤芙?”我替他说了出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我忽然明白之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她的眼神和轮廓,确实与那个曾经风靡一时的虚拟广告歌手一模一样。那时她的影像常年出现在各类产品宣传上,从航天服品牌到饮料广告,几乎是联邦人心中的“远星女神”。

海伊莲微笑了一下,但眼底的神色却悄然收敛了几分。

“伊莲·尤芙只是我当偶像时用的艺名。”她语气平淡,“那时候年纪小,签了一些不该签的合约。后来……出了一场事故,我赔了违约金。现在我的肖像权,连表情模拟的版权都不归我所有。”

“什么?你现在的脸……也不能用?”胖子瞪大了眼,“那他们还能用你以前的脸去做广告?”

“当然可以。”海伊莲苦笑着点点头,“那是协议里写清楚的内容。现在就算我做个表情,他们都能合成出来卖给AI模型训练公司。”

胖子听得直咬牙:“这太过分了吧!那不就是用人当算法原材料?”

“这在星际法务条款里叫‘可控性合约输出权’,合法。”帕比一边说一边递上一杯热水,“但确实不道德。”

“难怪你离开了偶像行业。”我看着海伊莲,“换成谁,估计也很难继续下去。”

“但我还活着。”她轻声道,接过水杯,眼角微扬,“而且,我弟弟还在这世上。”

海姆此时也坐得笔直:“我姐一直都很强的。”他脸上有着不属于少年人的坚毅。

气氛在这一瞬间微妙地转变。众人沉默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尴尬,而是一种淡淡的敬意和无言的共鸣。

“咳。”胖子终于找回了点声音,“那个,您——不,姐,以前那个广告里你穿的是一套类似星舰装对吧?我当年差点就为了那广告买了整套装备!”

“你可以买。”海伊莲笑了,“不过那确实挺贵的,我当时一共只拿到了2%的广告提成。”

“……我太难过了。”胖子几乎要掀桌,“居然有人靠你的脸赚了大头还不还你肖像权?”

“欢迎来到星际商业社会。”我耸耸肩,“理想主义者的天堂,合约律师的天堂。”

大家都笑了,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帕比则在旁边认真记录每个人的表情变化——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他的行为模型需要学习“情绪中的温度变化”。

海伊莲轻轻放下水杯,看着我们:“无论如何,谢谢你们陪海姆聊这么久。也谢谢你们今天选择住进我们家。”

“那是我们赚到了。”我回以一笑,“今晚可能是我们这趟航行中,最像在家的一个晚上。”

海伊莲眨了眨眼,没再说话,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

胖子跟伊莲聊得起劲,从纪录片剪辑聊到自己飞船上的生活技能,口才都快能申请脱口秀节目了。

“那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吧!”他话音刚落,又补了一句,“不然光蹭住的也不好意思。”

“我们在家做吧。”海姆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我姐不爱出去吃,自己做简单点。”

“家常菜最好!”胖子一听就乐了,“需要买菜吗?我可以代劳,采购我熟,飞船物资都是我清点的!”

伊莲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啦。”

我看着这对一高一矮、一板一圆的搭档自然而然地聊起晚餐细节,忽然站起身,拍拍胖子的肩膀,语气轻快:“你去就行了,我在这边陪海姆聊会儿。”

“啊?”胖子显然没料到我会临阵脱逃,“我一个人?”

我转头冲他挤了挤眼:“这机会还不够明显吗?你不是号称社交高手?”

胖子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但又意识到了什么,愣了两秒,憋出一句:“那……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伊莲轻轻一笑,把购物袋递给他:“你带个清单吧,我这边列一下。”

胖子一边接过购物清单,一边回头冲我咧嘴:“水哥你真够义气。”

“那是。”我抬手做了个“加油”手势,“别迷路了,采购专家。”

等他们出门,我转头看向海姆:“终于安静点了。”

海姆还站在原地,像是有点愣神,直到我招呼他坐下来,他才慢慢挪回沙发。

我倒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推给他。

“来,喝点水。”我语气轻松,“既然难得安静,不如我给你讲讲我们在外面的见闻。”

海姆眼神一亮,明显来了兴趣:“真的?我小时候几乎没离开过初始星港,只看过点纪录片。”

“纪录片讲的是故事,外面讲的是人。”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逐渐转暗的天色,“比如你知道,在木星轨道,有个叫‘碎光塔’的地方,那儿专门养着一批人工智能鸽子,每天用光羽信标记录时间的变动……”

他听得很认真,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我们彼此还不算太熟,但这段静下来的交流,竟带着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交朋友”的味道。

“你呢?”我把水杯搁在桌边,随口问道,“以后想干什么?一直留在星港吗?”

海姆犹豫了一下,还是抬头看着我说:“我想当联邦的警员。”

“哦?”我挑了挑眉,“不是商人,不是工程师,是警员?”

“对。”他语气有些低,但坚定,“我想搞清楚我父母当年的事——他们的飞船为什么会出事。到现在,官方还没有给出一个完整的解释。”

我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姐现在在星港的数据中心工作,我知道,她肯定也在查。但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只说‘太危险了’、‘小孩子别掺和’。”

“那你就想自己查?”我问。

“嗯。”他点头,“警员可以调档案,也可以进入一些禁区,哪怕只是低级权限,也可能能接触更多线索。”

我靠回沙发背,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水杯,“听起来挺成熟的。”

“我不是想当什么英雄,”他急忙补了一句,“就是不想一直活在别人设定的叙述里。连自己家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还能说是自由人吗?”

我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松下来:“你倒是比我们那个年代的学生清醒多了。”

他咧嘴笑了笑,“这儿的教育方式不一样。”

“说说看。”

“星港教育都是全联邦统一的远程系统。每个孩子都有学习账户,课程进度、考试安排全在线管理。只要你想学,就没人能拦得住你。”海姆说着,语气有些自豪,“而且我们这边的考试不需要‘补课’什么的,所有内容都在平台上,能不能学到,看自己。”

“实操课呢?”

“要去教学舱室。比如武装操控、重力适应训练、数据舱入侵防护,还有执法模拟,统统在物理舱完成。”他顿了顿,“但我现在还没排上,得等下个月。”

我点点头,“地球上就不一样了。我们那会儿,上学还得一大早挤地铁进教室,后来虽然有了虚拟人教学,但还是保留了大量真人教师。”

“为什么?”他一脸诧异。

“就业。”我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为了一口饭吃。地球那么多人,不留点岗位,社会稳定不了。所以虚拟化只推进了一部分,尤其是基础教育和低年级,还得靠老师撑场。”

“原来如此。”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想了想,笑着补了一句:“你要真想调查点什么,也别小看自己。就像我和胖子——你别看他一天吊儿郎当的,其实是真有东西。”

“我看得出来。”海姆认真道,“他很敏锐,进门就知道我姐不一般。”

“他对姑娘尤其敏锐。”我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别误会啊,除了嘴碎,他在飞船维修和系统破解方面,是顶尖的。星际大学那几年,我们仨能活着毕业,有他一半功劳。”

“那你呢?”海姆问,“你为什么成了舰长?”

我顿了顿,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一段段年轻时披星戴月的画面:“我以前也当过研究员,在系里管舰体模拟,后来因为……一些事,离开了实验岗位。想试试看换个路子,就走到了今天。”

“你不后悔?”

“没时间后悔。”我笑了笑,“再说了,星图那么大,来都来了,不飞飞,怎么甘心?”

海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窗外的光线缓缓西斜,星港墙体投下的淡金色影子铺在我们脚下,仿佛拉长了这个安静对话的时间。

“那你说,”他忽然问,“我真的有可能查清我爸妈的事吗?”

“可能。”我没有犹豫,“只要你不放弃。”

他点点头,眼神重新亮了几分。

帕比此时端来一壶热茶,放在茶几上,还没说话,就有细微的蒸汽在空气中散开,像一份无声的肯定。

我低头,用手腕上的终端快速敲下一句文字:

【问】睿思,现在能帮我们联系星港中控吗?看看能不能给海姆姐姐那边加点处理优先级。

短暂的沉默后,睿思的回复跳了出来,字体如以往一样冷静整齐:

【答】当前无法处理此请求。提醒您:初始星港目前由本系统的另一分身负责维护,权限等级等同于我,无越权干预能力。

我微微皱眉,又打了一句:

【问】那你本体呢?不是就在这颗星球上吗?

睿思这次的回复略有延迟。

【答】本体当前状态:离线。

我眯起眼睛。离线?这个词从睿思口中说出,总让人感觉不太对劲。

【问】离线是什么意思?你们AI也会“离线”?

这次的回应语调依旧严肃,但明显更加慎重:

【答】“离线”是一种中性状态,可能性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种:

正在进行系统级自我维护或固件更新;

执行任务中涉及高保密等级内容,主动断开公网;

被物理隔离或人为干预系统链路;

发生故障或信号丢失;

本体已转移至其他节点,但当前尚未恢复同步通道;

其他暂时无法披露的异常原因。

我盯着最后一句,有些沉默。

“你是说,”我缓缓打字,“你自己都不知道本体为什么离线了?”

这一次,睿思只回复了一个字:

【是】

我靠回沙发,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凉意。照理说,睿思的本体应该是目前联邦最稳定、最强大的中枢之一,突然“离线”,即便在它冷静罗列的六个可能性中,也没有一个听起来令人安心。

“好吧……”我自言自语地关上终端,心里却越发觉得,这趟星港之行,恐怕比表面上复杂得多。

  •  

顶棚上的工程师

办事处的门是半开半合的老式结构,像一只始终没睡醒的机器眼,默默监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我和胖子跨过门槛,迎面而来是一股陈旧空气混杂消毒剂气味的混合物,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记忆尘埃。这里和上层的星港主干道判若两界,灯光昏黄、座椅陈设复古,甚至还有一本本翻旧了边的纸质表格堆在前台。空气中除了漂浮的灰尘,还有效率低下的气氛。

“你好,请提交能源灌装许可申请表与数据库访问同步授权函。”前台的接待员用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说道,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

我心中一紧,但还是照流程递上终端信息。按规定,每艘科研舰要想使用自己提炼的能源,必须向联邦所属机构申请权限——说白了,就是给发动机“解锁”,让它接受非标结晶体输入。否则就只能使用联邦审批通过的、由大财团统一调配的“信号剂添加能源”,价格高得离谱,还被层层绑定。这背后的力量,便是深蓝联邦能源委员会的大佬——赫洛·贾戈纳,火星能源总署与“曜光融合集团”的实际掌控人之一。

我曾听教授说过,贾戈纳背后不仅掌控能源链,还涉及军事工业,简直就是联邦权力结构里最不能被惹的那种存在。而这份“能源豁免”协议,虽只是个技术环节,实际上踩在了对方的脚趾头上。难怪这程序,复杂得几乎像在申请进驻总统府。

胖子小声嘀咕着:“水哥,这地方压根就不想让你申请成功……你说咱要是真炼出能源,他们怎么赚暴利?”

我也皱起了眉。递交完材料,我们被安排到了一个编号为“A区-19”的等候座。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跟胖子从希望变成抱怨,又从抱怨滑向沉默。

“都2500年了,居然还在用这种复古叫号机制……”胖子百无聊赖地翻着手环界面,咔哒咔哒敲着虚拟按键,“我在月球酒馆办个喝酒执照都比这快。”

我瞄了眼墙上的光幕,编号还停留在“A区-13”。

“水哥……”胖子低声说,“咱不会是被插队了吧?”

我皱了皱眉,站起身,带着胖子一起走向前台。我们试图再次提交终端,换来的依然是前台机械地指向右侧光幕:“请查看服务守则第七条——大客户优先处理。”

我下意识转头,那块光幕居然还真挂着几个亮红字:

7.联邦认证重点科研单位、军方直属舰队、A级资源战略合作方可享优先通道权。

“好家伙,明摆着就是给大佬走后门的。”胖子小声嘀咕,“我们这算不算科研单位?”

“算个毛。”我摇头,“人家写得清清楚楚,重点科研单位——我们挂的是‘深蓝大学’名义,不够格。”

正在我准备咬牙继续耗的时候,睿思的声音悄然从我手环中响起:

“舰长,是否需要我介入处理流程?已检测到目标系统存在优先级资源接入口。”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许地点头。下一秒,一封电子文书从我手环上浮现,带着“星际大学科研院区直属项目”的加密标识,并有一串动态签名数据。

我把这封文书隔空投射到前台处理台上。

接待员原本还百无聊赖地咀嚼着口香糖,一看到这串编码,瞳孔瞬间放大,手指几乎是反射性地接入系统进行验证。三十秒后,他的嘴角居然第一次出现了“笑容”这种高级表情。

“啊,非常抱歉,是我们处理不周。”对方突然变得异常热情,语速也快了三分,“您这份授权……非常罕见,我们立即为您开启绿色通道处理!这边请,A区临时会议室已经为您清空。”

我看了胖子一眼,他瞠目结舌。

“这波操作,”胖子在我耳边低声说,“睿思这家伙……不会真是工程院本体亲自发功吧?”

我耸耸肩,懒得解释太多。

“你们到底塞了什么在文书里?”胖子好奇心爆棚。

“只是说明我们挂靠的是星际大学科研院,且任务为特殊战略支援航段。”睿思的声音依旧平静,“此站点为工程院管理节点之一,我有部分核心接口的访问权。”

“所以……你在这站,是个‘地头蛇’?”

“如果您坚持使用这个措辞,我不反对。”睿思说。

“牛逼。”胖子感慨地看了看光幕已变绿的通道,“有睿思做靠山,真香。”

A区临时会议室门前,一块泛着蓝光的安检门静静地矗立着。门口的工作人员换了人,是一位穿着联邦港务署制服的中年女士,神色比前台人员专业得多,甚至带了几分客气。

“请舰长本人进行身份确认。”她说着,递来一块光感面板。

我将腕带终端与面部同时对准识别区域,面板闪过一阵绿色光带,随后清晰浮现出“1108号科考舰:舰长胡秋水”字样。

确认后,对方开始调出系统界面,输入一串冗长的协议代码,同时一边扫视我们,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您这次任务的航程……有明确的执行目标吗?”

她问得不动声色,却字字切中核心。以她的级别,本不该管这些细节,除非是有人暗示她“留意一下”。

我刚想回应一句“常规科考任务”,胖子却凑上来说:“我们是执行深蓝科研院指派的联合科考任务,航线编号为STX-G77。”

对方的手顿了顿,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后扫过屏幕,屏幕上显然也浮现了同样的任务标签,只是来源那一栏——

数据下发源:睿思本体·科研院工程节点(火星)

胖子愣了一下:“它本体在这里?”

我也皱起眉,正要说话,耳边却已经响起睿思那一贯沉稳而理性的声音:

“舰长,不必惊讶。在本区域内,本体已接管我当前分身系统。”

我们对视了一眼。

“如果分身与本体共享信道、权限级别一致,并处于联邦主信号接入范围内,”睿思继续说道,“那么分身就是本体,本体也是分身。”

接着他语气微妙地顿了一下,仿佛刻意换了种说法:

“你们现在,也可以称呼我为——徐睿思,教授。”

“……啊?”胖子差点把嘴里的能量糖咬碎,“你还有名字?不是型号编号?”

“睿思,是我在星际大学注册时的正式姓名,取自‘睿智思明’之意,由我前任导师命名。”那声音从面板中传来,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但又透出一种人类学者特有的克制与傲然。

“徐睿思,教授……”我低声念了念,“这么说,我们这一趟,是你亲自护航?”

“这艘船,是我的实验平台。”睿思的语调从容,“你们是执行任务的主角,我只是负责让船航行得更稳定些。”

“你这么一说,我压力反倒更大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此时会议室中,一连串授权条目陆续完成。舰船能源自提权限、异构结晶使用豁免、数据库接入临时拓展、飞船签章验证……一项接一项,如同背后有一双无形之手,把所有流程一口气扫清。

最后的确认光标浮现,我按下确认按钮,整个授权环节宣告完成。

工作人员看着我们的眼神明显变了,不再是办事流程中的应对,而带着几分尊敬甚至……忌惮。

“手续已完成。”她向我们点点头,“能源管道将于10分钟后对接,请您回到舰上确认入流状态。”

“谢谢。”我客气道。

她没再多说,便离开了会议室。

我目送她离去,轻声对胖子说:“……你说睿思到底算是‘人’吗?”

“我现在有点不敢跟它抢控制权了。”胖子咕哝道,“一个能注册学籍、能下发任务、还能上课的AI?太离谱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望着外墙那一排灌装管线的虚拟投影,它们像一道道光束,从星港腹地延伸而来,在授权通过的瞬间一根根亮起,犹如某种仪式启动般有条不紊。透明墙体后的深空被光带映照出层层波痕,仿佛整个补给站的脉络正缓缓苏醒。

背后,睿思的标志图标静静悬浮在空气屏上,光圈以恒定的速度旋转着,恍若一颗始终注视着我们的小型卫星,自1108号起航的那一刻起,就未曾真正远离。

我们重新搭乘悬浮滑板,驶离港口事务厅。车辆启动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嗡”响,滑行在通道间几乎没有任何震动。我靠在半高的靠背上,目光顺着滑板两侧闪烁的导向光带发散出去,远处几座私人平台高高悬挂着,像是浮在虚空的橱窗,一栋栋太空居所投射出淡蓝色的生活光圈,构成了一幅未来都市的浮空剪影。

“睿思。”我忽然出声,“以后我们是叫你‘陈睿思教授’,还是继续叫你‘睿思’?”

短暂的延迟后,腕带上的图标旋转了一下,他的声音依然冷静:“当前节点为陈睿思教授本体所在区域。我即为本体,不是分身。如果脱离该星域通信范围,则身份会根据接入权限调整。那时,我可能是睿思,也可能不是。”

我皱了皱眉,“这话我听得有点玄。”

“我懂。”胖子抢过话题,一边用手撑着车边,一边偏过头来,“他说的就是延迟嘛。你想啊,在这个星球上,没延迟,睿思随时同步,他就是本人;但在宇宙里信号来回一趟得好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那本体都懒得管了,干脆让分身上班。所以本体在的时候,就叫‘陈教授’;不在,就‘睿思’打工。”

我没说话,半是认同地笑了笑,心想这个逻辑说得确实有点道理。

滑板车拐入另一个岔道,光带投影渐变为明亮的橙色,提示我们正驶入能源调配与搬运区。这里比主通道显得更机械化,墙面结构裸露,悬挂着港口分配的线路与各类压舱设备的标识编号,空气中隐约带着金属消毒剂的气味。

我正眺望远处,胖子忽然指了指前方:“那不是帕比?”

顺着他手指方向,我看见帕比正站在一架高大的能源搬运平台旁边,整只后腿以一种极其不符合“狗”的姿态插入地面的接口舱中,身体一动不动,但他前腿的机械臂已经控制着四五台港口搬运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将封装好的能源模组从平台一端精准搬运至1108号侧舱的连接轨道上。

“这家伙是港口精英级授权吧?”我低声问。

“应该是港口让步了。”胖子说,“这种机器人工位按小时计费,帕比现在用的是它们的远控通道,省了我们一大笔钱。”

“它这条腿……接线真快。”我看着帕比后腿上的结构模块,像是一块复合型处理器嵌入金属外壳,内侧有一串缓缓闪烁的通讯灯。

“别光看腿,”胖子打趣道,“他可是我们科研队里的首席打工狗。”

我瞥了他一眼,没接话,目光继续追随着帕比那些精准的操作:每一步都不浪费一丝力量,连舱体之间的缝隙对接都调整得严丝合缝。

而远处的补给平台此刻仍在缓缓旋转,金属臂架如一圈圈机械花瓣,映照着那片没有白昼的星海。

我们原本是打算来帮帕比干活的,结果站在一旁看了几分钟,越看越觉得自己多余。

“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炫技。”胖子嘟囔着,“这效率,连我大学那会儿打竞速拆装机器人大赛都没见过。”

“说不定他就是来打比赛的。”我双手插兜,靠着墙,看着帕比如舞者般操控每一具重型搬运机械,连转弯时角度都能算到毫米级。

我们等了将近半小时,帕比终于拔出后腿,接头处自动弹出几缕气流,轻微的“噗哧”声像是某种程序结束的提示音。他甩了甩尾巴,整了整金属外壳,抬头看到我们,直接说道:

“任务完成百分之九十八,剩余部分为环境校准与空载回收,可由港口系统自行处理。”

“所以我们来,就是为了陪你看你表演?”胖子一脸无奈,“我刚才甚至都开始感动了,还以为你需要帮忙。”

“你们的感动被算法精准避开了。”帕比回复得一本正经。

“那我良心发现一下,请你吃饭总可以吧。”胖子拍拍胸口。

我转头问:“你搬的这些是啥?”

帕比停顿了一下,语气如常:“联邦研究院委托转送至远端补给站的科研模组,涉及生化、通讯、微重力材料三个方向,标注机密编号,内容不可查询。”

“听上去就是我们不能问的意思。”胖子撇撇嘴,“不过看你搬得这么起劲,应该也不是什么炸弹。”

“我不会接收爆炸品。”帕比淡淡道,“那是战斗型AI的活。”

“好啦好啦,任务完成,走吧。”我笑着一拍他的肩甲,“我们仨去吃饭,前面有家火星风味的合成串串店。”

“我申请带我的烧烤辅助模块。”帕比亮起了尾巴上的迷你加热装置,语气中第一次带了一点“期待”的意味,“我也想试试这个传说中的‘麻辣味’。”

胖子大笑:“你这不叫狗厨师,你这是狗吃货!”

“我既是一条狗,也是一名工程师,偶尔也是厨师。”帕比严肃地回道,“我对一切热源的化学反应过程,充满敬意。”

我们三人——准确地说,是两人一狗,踏上了去吃饭的路。这趟任务虽然只是中途靠港,但对我们来说,每一个片段,都像星空中不可替代的微光。

刚走出搬运区不久,我们三人——准确地说,两人一狗——站到了悬浮滑板车边。滑板车还没启动,帕比便扬起他那根金属尾巴,咔哒一声解锁了顶部的置物架,动作流畅地跳上顶棚,用四肢稳稳地卡在车身合缝处。

“你干嘛不上车?”我抬头问。

帕比理所当然地回答:“根据本地民用载具安全指引,第47条B款,工程器械可放置于车顶置物架——我作为一名工程型AI,属于‘可控型器械范畴’。”

“你不只是工程器械吧?你还有自我意识和职业病。”胖子吐槽。

“意识归意识,置物归置物。”帕比一本正经地答道。

果不其然,滑板车很快发出一阵沉闷的哼鸣,然后整体高度“哐当”一声下降了十公分,底部浮力圈泛起不稳定的蓝色光弧。

“当前负载已达极限。”滑板系统语音毫无感情地提示,“建议立即减载。”

我无奈地扶额:“我说,要不咱们再叫一辆吧。”

“不必。”帕比的尾巴轻轻一甩,“我已同步睿思当前场景状态,他调派了另一辆单人滑板前来。”

几秒钟后,前方不远处果然驶来一辆银灰色滑板车,带着工程院系统标志的光标停在我们面前。

“AI抱团的效率就是高。”胖子一边感慨一边跳上新车,“人类连预约办事都要排队取号,AI只要同步权限,就能瞬间调车接送。”

“那是因为人类需要遵守规则。”帕比淡定回应,“而AI,定义了规则。”

“你这是在嘲笑我们吗?”胖子瞪眼。

“我是在陈述事实。”帕比回答得不带情绪,尾巴还不忘系上安全挂钩,像个装配完毕的多功能背包。

“那你们AI之间就没有秘密了?”胖子问。

帕比淡定回答:“我们有权限隔离。”

我抬手示意:“你先上车,胖子。”

“好嘞!”胖子立刻跳上银滑板,“至少这辆没被你那大铁狗压变形。”

我们一前一后地滑出港口区域,驶入星港街区。通道两侧是高耸的商业模块楼,霓虹广告与LED星投影交错,仿佛走在一座三维浮空城市的中枢。

“你怎么知道这家串串店的?”胖子用通讯器喊我。

“上午去办理手续的时候路过的,看了眼广告屏,挂着‘深蓝十大味觉还原品牌’的标签,应该靠谱。”我边操作车控边答道,“而且还搞活动,打包套餐送饮料。”

“你别骗我是因为饮料才决定来的。”胖子说。

“那我可真不是骗你。”我笑笑。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蜀火·合成串串体验店”,一栋悬挂着红底电子灯笼、前台设有重力还原桌席的小型餐饮舱体。

门一开,人工调配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们在一张可容纳三人的浮动卡座落座,桌面中央升起一口智能分格锅,自动识别热度与配料种类,翻滚声夹杂着蒸汽,让人一时仿佛穿越回了地球上的冬夜街头。

“我要牛肚、虾丸、脑花和冰激凌蛋糕串。”胖子一边看菜单一边点,“还有那个限定的仿生脑花串!”

“……脑花串也合成了?”我皱眉。

“百分之百植物仿生!连味觉神经模拟都集成了。”他咬着吸管讲解,“再配上这个酸梅汤蛋白液,完美。”

“帕比你吃什么?”我转头。

帕比已经把自己的食材列了好一屏:“我将模拟川味组合B型,高辣,部分区域添加风味增强试剂与钠含量调节模块。”

“你……是来吃饭还是来测试毒素极限的?”我忍不住吐槽。

“我正在调优‘人类食物耐受模型’,预计本季度完成口味学习任务。”他说着,还启动了模拟舌头的味觉芯片,真的是边吃边训练。

胖子咬着串笑了笑:“我突然觉得,狗做的饭最好吃,狗一起吃饭也最有安全感。”

“如果再有狗帮我消化就更好了。”

  •  

FZ-Ⅲ 星级市场

曲率航行的终点,并不像影视里那样惊天动地。舰体只是轻轻一颤,像是在无声中挣脱了一层空间的阻力。接着,舱内各项指标由橙转绿,状态面板浮现出睿思的提示:

“曲率航程第二段完成。当前位置已进入补给节点FZ-Ⅲ预设区域,航向误差0.03%,信号强度稳定。”

我还斜靠在驾驶主控台旁,手边那杯早已放凉的咖啡泛着一圈浅浅的油光。我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视线却被中央主屏上跳动的一束亮光吸引。

“睿思,把舷窗切换到可见光波段。”

“已切换。”

原本满布高能粒子图谱与跃迁残差数据的中控窗格,渐渐褪去那些复杂的光谱与坐标曲线。代替它的,是眼前那片熟悉却又陌生的星空。

一颗亮点,远远悬浮在虚无之中,不是恒星,也不是星系。它发着等离子涟漪的光圈,色泽偏蓝,外围还隐约有数个金属环结构环绕。

“补给站。”我低声说。

那不是一颗星,而是一座以人类名义建造的深空锚点——深空自动补给站FZ-Ⅲ。它就在眼前,像是漫长黑夜中唯一亮着灯的家。

“哇哦——终于能看到点像样的建筑了。”胖子第一个进了舰桥,边打哈欠边揉眼,手里的营养棒还没吃完。他一屁股坐进副控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主屏上的那颗明亮光点,“那玩意是补给站?怎么看着像个缩小版恒星?”

“那是FZ-Ⅲ前哨。”我顺势开启主控视野,在星图中标出那颗正缓缓靠近的节点,“又叫‘初始站’,是人类在深空中建立的第一座自动补给基地——曾经的里程碑,现在的地标。”

“听着就沧桑。”孙雨晴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进来,换上了醒目的白灰制服,“所以它现在就是个老破小?”

“准确来说,是老而没扩。”我指了指侧边投影,“它仍保留着百年前的环状结构,最多同时停靠三艘中型舰艇。维护权归火星太空署所有——也就是那位贾姓常委一系。”

“哦……那不是和贾宁是老乡?”胖子贼兮兮地笑了一下,刚说完就被贾宁冷冷瞥了一眼。他立刻做鸵鸟状地缩回座椅,“我啥也没说,谁说话谁胖。”

“说你胖你就喘。”我笑着摇头,继续操作终端,把补给站外围的结构图调了出来,“虽然本体没扩建,但这些年,各大财团陆续在周边建立了私人空间站,挂靠在FZ-Ⅲ的轨道区——技术上它们是‘附属模块’,实际上就是用来挣钱的。”

屏幕上浮现出一圈密密麻麻的点位标记,如同群星拱月般围绕着补给站的本体:

“货运平台、商贸浮舱、休闲娱乐场、低重力医疗所、殖民地物资交易所……这个结构在地图上被昵称为‘星级市场’,算是合法边缘的自由港口。”

“也就是说——”胖子眼睛一亮,“可以采购、维修、甚至吃点真正的饭?”

“可以。”我摁下确认,“但前提是我们低调入港,不暴露太多科研计划,尤其不能暴露目标坐标。”

“教授说的那句‘话在耳中,名在外头’,我记着呢。”孙雨晴瞟了我一眼,顺势接话。

正说着,孙教授也从生活区踱步而入,风衣未解,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FZ-Ⅲ是一处历史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节点,但也是联邦在深空中最稳定的情报交汇点。我们虽然是科研身份,但谨慎为上。”

“明白。”我点头,将舰桥内的灯光调整为靠港模式,“预计进入站点轨道还有47分钟。大家抓紧准备。”

“正在切换至FZ-Ⅲ前哨主通信频段。”睿思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冷静而一丝不苟。

主控屏幕迅速出现联邦标准通信界面,一行行握手验证与身份认证代码刷过,紧接着,一条略带迟疑的回复缓慢弹出:

【FZ-Ⅲ自动应答系统】:检测到科研舰船编号“DF-1108”,请等待管控调度处理。当前入站队列为4,预计等待时间:3小时17分。

【附注】:科研舰优先级较低,请耐心等待。

“啥玩意?”胖子第一时间炸了,“我们是科研船,还是官方挂靠的,怎么就得排队?”

“看这样子,他们根本没把科研舰当回事。”孙雨晴皱眉,“太空署这是人手不够还是摆烂?”

“确认情况。”我对睿思说。

睿思随即用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回应:“目标站点目前由火星太空署控制。港口权限拥堵源于商业货舰频繁进出,科研舰未申请专属窗口,将被判定为普通通行对象。”

“换句话说,就是我们没打招呼。”我叹了口气。

贾宁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忽然上前两步,在操控台前站定,语气平静:“睿思,切换到手动编辑通联。”

“已切换。”睿思干脆利落。

她低头,迅速敲入了一串内容,只发出一行简单的文字:

【请问港口C-01当前状态?】

几秒钟后,屏幕那端安静了一下,仿佛对面正有人飞快核对什么东西。不到十秒,刚才那副懒洋洋的语气瞬间变了:

【致DF-1108号舰:欢迎您莅临FZ-Ⅲ,我们已为您开启C-01优先对接航道,免安检程序同步执行。补给与泊位清理完成,预计3分钟内引导完成,请安心入港!】

“……这转变速度也太快了。”胖子嘴角抽搐,“刚才还让咱排仨小时队,现在笑得像迎接亲戚。”

“港口编号C-01,是专供某级别访客使用的。”我瞥了贾宁一眼,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你发的什么?”

“编号而已。”贾宁回头看我,神情不变,“他们自己该知道的。”

“你是不是以前在这里干过?”胖子忍不住小声问。

“你猜。”她淡淡一笑,转身走回原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看着那条被标记为“VIP通道开启”的绿色对接指令,不由得摇了摇头。

“舰长。”睿思此时开口,“我们已获得泊位航道优先权,是否确认进入?”

“确认。”我轻声应道,“准备靠港。”

我们站在船舷观测舱前的全景视窗前,舱内的灯光被调至低照模式,只留下星海最原始的辉光在每个人眼中反射。1108号此刻已经关闭了外部推进器,处于FZ-Ⅲ前哨的轨道牵引锁定状态,正沿着缓慢而稳定的曲线,驶向泊位。

透过窗外那一层可见光波段的舱窗过滤镜,我望见前方景象正逐渐展开。一个如星云般绵延、却又具备城市结构的庞大区域,正悄然铺展在漆黑太空之中。

那是“FZ-Ⅲ星级市场”。

“好大……”孙雨晴轻声感叹了一句。

在我们视野中,补给站本体——也就是人类建造的第一座深空补给站FZ-Ⅲ,如今已显得渺小如豆。它位于星市的正中心,一个保持着古典联邦设计风格的六边形旋转平台,灰白色金属外壳略显斑驳,宛如一段久远时代的化石。

而环绕它的,是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私人空间站、模块化飞行城、广告基站与能源中继塔。这些建筑彼此之间以磁锁轨道、通讯桁架和动力管道连接成网,仿佛一片漂浮在星海中的城市群落。巨大的3D广告帷幕在无声中翻滚着色彩斑斓的图像,虚拟模特穿着炫目的半透明时装,挥手对我们微笑。

一艘豪华商旅舰刚刚驶入某家企业标识下的“贵宾码头”,在几道蓝紫色粒子光束的引导下缓缓转身,宛如一场太空中的表演。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初始站’被围成这个样子。”我感慨道。

“那不是‘围’。”孙教授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语气带着淡淡的怀旧意味,“这是‘繁殖’。”

他踱步到我身边,也望向窗外:“FZ-Ⅲ曾是深蓝联邦第一代探路者建立的补给节点,本来设计只供给科研舰和探索者使用。可随着深空航行常态化,这里逐渐被各种商业势力盯上,最后你看到的这些模块……几乎全都是私人财团和太空商团的资本堆叠产物。”

“就像地球最早的港口城市被商品和人群包围。”我说。

我正要问更多,胖子忽然凑了上来,指着不远处一个巨大银蓝色环状平台:“看到那没?‘曦瞳娱乐集团’的总部港口!那是星际传媒前三的大厂!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偶像伊莲·尤芙,就是在他们旗下签的——前几年她的个人演唱会全息版我刷了三十七遍!”

我忍不住斜眼看他:“你不是说你上次的减肥计划是为了变帅好追女朋友?”

“那是现实。”胖子挥挥手,“伊莲是信仰。”

“她不是虚拟人偶?”孙雨晴问,“我记得她在一次事故中身体部分损坏之后,官方就改用数字人格替代了。”

“哎呀那不是重点。”胖子依旧两眼放光,“重点是,她的合成音唱歌比人类原唱还动听,跳舞带的肢体张力简直不讲道理,还有那双……”

“好了。”我打断他,“这次补给不是来追星的。”

“她那双眼睛,是由九维晶体渲染的……”他还在念叨。

贾宁一直站在最靠舱角的位置,直到这时才冷冷地开口:“这些娱乐公司,不过是资本包装出的幻觉乌托邦。名义上自治,实则全都被利益线穿成一条链。”

她朝那片绚烂广告帷幕投去一瞥:“你以为他们能在FZ-Ⅲ建这么大一个市场,是靠卖唱片?”

孙教授点了点头:“贾宁说得对。星市表面上是自由贸易平台,背后却是火星太空署与几大常委系财团的博弈场。你们看到的那些光怪陆离,不过是复杂势力折射出来的幻光而已。”

我扫视了一眼众人,轻咳一声:“好了,我们在轨对接还有几分钟。我简单布置一下下船的任务分工。”

众人下意识地站直了一些。

“雨晴,你和帕比负责科研物资的提货,记得确认对方提供的样本是否带有协议副本。”

“明白。”

“胖子,你跟我去签补给协议,顺便检查一下能源灌装接入权限和系统接口,别哪天加不上油。”

“收到。”他有些不情愿地收起了虚拟终端上的伊莲·尤芙全息影像。

“贾宁负责船体安保与站内通行权限申请。教授这边……您如果想见老朋友或需要用联邦数据室,我可以安排专属通道。”

孙教授轻轻颔首,表情平和:“我只是随意看看。”

舷窗外,1108号的航向灯与对接灯已经开始闪烁,引导轨早已展开。对接序列倒计时还剩两分钟,而我们——一群远行者,在此刻,正将目光投向这座星海中的第一港。

走下舷梯时,港口的灯光自上方铺洒而下,随着我们身份识别的通过,地面缓缓亮起一道条形引导光带,像是星辰在脚下铺展。

我们脚下的这片区域编号为 C-01泊位,是“初始站”中为重型舰船预留的核心港口之一。整座港口呈环状向外延展,中央留出巨大的空腔,足以同时容纳至少五艘豪华级航天舰艇。此刻,我们的1108号科考舰正静静停靠在泊位末端,虽然它对我们而言已经堪称先进,但在这里,它的体型与那几艘私人企业的豪华航舰相比,确实显得“朴素”了不少。

“我们的船,看起来像个快递车。”胖子低声感慨,眼神却藏不住四处乱瞟的好奇。

我没接话,只是环顾四周。C-01泊位的顶部由高强度金属骨架构成,嵌入了多层能量隔热层,形成一个可调节环境的封闭穹顶。港口四壁则密布着起降装置、磁悬通道与牵引框架,还有数十架搬运机器人正在来回穿梭,自动接驳各种模块与补给组件。

远处,隔绝外部真空的等离子墙体正在缓缓波动,那是一面由高频电磁场构建的半透明光幕,带着蓝白色的涟漪,仿佛整个宇宙被挡在了一片湖面之后。

“这技术可不便宜。”孙雨晴跟了上来,仰头看着那道光幕,“等离子墙的维护成本几乎等于一座小型空间站的年预算。”

“是‘昇泰控股’提供的。”我点点头,“联邦安全科技委员会贾姓常委是这家集团的背后支持者。这片墙,就是他们拿来跟火星太空署换信用评级的敲门砖。”

“贾姓常委又是他?”胖子撇嘴,“这人干的事真多,搞生物搞能源,现在连港口也沾上了。”

“他可是掌握联邦六大特批项目审批权的人。”我淡淡回应,“能把所有关键行业都插上一脚,也算‘全才’了。”

“还是你说得隐晦。”胖子嘟囔,“换我早说是章鱼精了。”

我看着远处忙碌的机器臂和修复臂群,港口内部没有风,空气是恒温恒压的。舱内不必戴头盔或氧气面罩,说明这座补给站的生命维持系统相当稳定,甚至可以调节气味浓度、湿度与光照周期——这种级别的港口,放在十年前还只是设想中的样板间。

“你以为我们走进的是补给站,其实更像一座封闭式宇宙城市的前厅。”我喃喃道。

正前方,一组港口引导员正在朝我们走来,穿着标准化的浅灰制服,胸前佩戴着火星太空署的徽标。他们态度显然与之前通信里判若两人,脚步都快了一截。

“看来贾宁发的那条消息,效果拔群。”胖子咧嘴笑着低声说,“我就知道她能一招搞定这些人。”

我没吭声,只是朝贾宁看了一眼,她依旧站在队尾,表情淡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贾宁临走前,邀请孙教授和孙雨晴一同前往:“正好顺路,一起吧。”

教授点点头,起身拍拍外套,一如既往沉稳地跟上。孙雨晴则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随后跟上了两人脚步。

他们走的方向,是通往FZ-Ⅲ补给站核心区域的通道,据说那里聚集着各大科研与行政机构的常驻代表,有些临时驻地甚至挂着直接通往火星太空署的标识牌。那是补给站最核心的区域,也是有权限才被邀请前往的地方。

“我们不走那边?”胖子望着他们的背影,小声问。

“不走。”我拍了拍他的肩,“我们两个只负责最基层、最接地气的活——去办能源协议。”

胖子嘟囔着:“明明我才是技术官,怎么跟着你干跑腿的?”

“因为你比我更懂协议里的陷阱。”我回敬道。

话音刚落,一辆双人位悬浮滑板顺着地面光轨滑行而至,停在我们面前。它整体线条流畅,底部浮空核心正安静地维持平衡。胖子刚坐下,整个车身顿时下沉了三厘米。

“你看你。”我无奈看着悬浮滑板底盘报警。

“我还没带工具箱呢!”胖子委屈地往旁边一缩。

片刻之后,港口系统察觉异常,迅速派来第二辆滑板替换,第一辆自动滑入回收轨道。胖子立即满意地跨上去,一屁股坐下:“这回稳当。”

我无语地摇摇头,目光扫向远方的豪华悬浮车——那是专门来接贾宁他们的,光滑的车身宛如液态金属,尾部还有动态身份投影标识。比我们这辆“科研快递车”不知高出几个档次。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胖子看着贾宁乘车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科技不是为了公平。”我一边调出前往事务厅的路径图,“是为了效率。”

滑板车无声驶离平台,朝着事务厅的方向缓缓加速。我们骑乘的那辆电动滑板自动启动导航程序,载着我和胖子沿着光轨稳稳行驶在补给站的主干道上。驶出停泊区后,景色豁然开朗,一座高科技城市的内部结构逐渐展露在我们面前。

整座星港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巨型机械,舱壁高耸,内部却如昼明亮。光轨悬浮于半空,四通八达,城市在多层结构中展开,每一层都有不同的功能模块。周围是高架的货运通道、透明的生活区悬廊,还有那极具未来感的通勤系统——全息广告在头顶闪烁,反重力快递机高速穿梭。胖子望着外头,张着嘴看了好一会儿。

“这不就放大版商场吗?”他忽然冒出一句。

“商场?”我疑惑。

“对啊,有吃有喝,还有很多层,关键是全场都有免费网络。”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滑板车沿路的控制栏杆,“我敢打赌,这地方的民用服务比联邦的很多主星都先进。”

沿着这条高架光轨,我们渐渐驶入人流密集区域。大量行人穿梭在各个连廊、自动步道与升降梯之间。衣着风格五花八门,从穿着简约的工程服,到拖着光纤披风的贵族打扮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半人高的人工宠物在边上蹦跳。

滑板车的避障系统精准无误,每次看似要撞上前方的行人或其他滑板时,总能在恰当的一瞬间轻巧滑过。胖子被这种体验惊到:“好家伙,这导航比我还会走路。”

“工程院的睿思本体就在这边。”我语气平静,“这补给站的大部分算力网络都挂在他们那边。他们的系统从来就不是为了‘会走’,是为了‘不会错’。”

“所以我们现在是走在智慧之上的轨道上?”胖子啧了一声,“我喜欢这种错觉。”

看着人流熙攘、舱顶星光映射的街区,我忽然有种轻微的错位感。这里离地球已不知多远,但却像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胖子压低声音问我:“你说这些人,有没有一个是真正去过地球的?”

我摊了摊手:“谁知道呢?反正只要是补给基站能覆盖的地方,都能接入星际网络。就算没去过地球,也对它了如指掌。”

我顿了顿,望向远处投影的那座蓝色星球图像,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曲率航行的船票这么贵,我估计地球本地人早组团来这旅游了。”

电动滑板一路下行,沿着一条狭窄却干净的辅助轨道滑入了补给站的底层区域。相比上层那片通透璀璨的科技风景,这里明显显得陈旧而沉静。

办事处就设在一块半嵌入式的合金平台中,门口挂着标准的联邦事务徽标,发着略显过时的冷白色光。金属舱壁上布满维修痕迹和年代久远的喷涂标语,四周没有多余装饰,也没什么人流,只有两台老型号的接待机器人在门口值守,看见我们靠近,它们同时发出一串“滴”的提示音,舱门缓缓开启。

“啧,这地方估计是补给站最早建设的区域吧?”胖子下车后四处打量,皱了皱眉,“跟外面比起来像是从新纪元穿回了老联邦时期。”

我点点头。地方不大,结构倒是朴素实用,一眼望去只见几排窗口和若干嵌入式处理台,墙上还贴着带有折角的纸质流程指引。

“别管了,进去把协议处理了,早点搞定早点回去补觉。”

胖子撇了撇嘴,拎着终端走在前面。滑板车自动折叠停靠在入口一旁,静静待命。我们一步踏入这块钢铁腹地,仿佛刚刚还置身于星港那喧嚣而炫目的光影世界,如今却走进了一间连空气里都混着旧纸味与润滑油气息的地方。这里不属于繁华、也谈不上未来,它只属于一件事:把每一道流程,一个字一个字地盖章走完。

  •  

第二次跃迁

我放下餐盘,扫了一眼主控终端的提醒:距离下一次跃迁还有1小时。

“各位,”我轻声开口,对还坐在生活区的几人说,“你们不用都陪我待在舰桥。第二次跃迁不是新鲜事,倒计时还早,睿思会提前五分钟提醒,各自找地方休息就行。”

说完,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虽然是第二次跃迁,但我知道,有些人第一次进入曲率场就晕了个七荤八素——感官错位、平衡感短暂丧失、视觉抽离感……这些都不是吓唬人。

曲率航行不像民间传说中那样“眨眼抵达”,它更像一段被强行拽入非线性时空的过程。人类的大脑和耳蜗都还没做好在四维泡里奔跑的准备,有些人甚至会出现“明明没动却感到翻滚”的错觉。

“只要你们坐稳,别在跃迁时晃着跑,睿思就不会发通报说‘有人在跃迁过程中撞到了走廊墙壁’。”我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那得写进个人履历吧?”胖子撇嘴,咬了一口冷却了一半的牛肉片。

“睿思会客观记录。”睿思的声音应声而至,平稳无波,“曲率跃迁记录将计入舰员行为数据库。”

“你说这船是不是有点太严肃了?”胖子小声抱怨。

“它是科研船,不是渡假游轮。”孙雨晴耸耸肩,面前还剩一口汤。

我点点头,走向舱门,准备前往舰桥做跃迁前例行巡查。等会倒计时归零时,全船将再次驶入那片扭曲空间,而这一次,将更远——也更接近那片未知的星图边缘。

我沿着主通道走向舰桥,地板下微微的磁悬浮脉动感,提醒着舰船的动力系统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跃迁积蓄能量。舱壁上的光带从模拟的自然晨光切换成冷白色“高亮模式”,这是睿思自动判断当前进入操作敏感阶段后的应对灯光。很严谨,很睿思。

“睿思。”我边走边开口,“系统检查完成了吗?”

“主控系统自检完毕,舰体结构应力模拟通过,曲率场已锁定目标跃迁点。”睿思的声音通过贴合在我颈侧的终端耳麦传来,“当前跃迁路径基于上次跃迁结束点,向深空扇区15-KL展开,数据一致性已校对至小数点后十位。”

“听起来很稳。”我点点头。

“在可控误差范围内趋于最优。”它的语气依旧像一本刚出版的教材。

我推开舰桥门,驾驶座前的全息界面已经亮起,中央球体投影正缓缓显示出跃迁路径轨道图。那是一条在黑色背景上弯曲的银蓝色丝线,两侧分布着警示标记与物质密度区块,像某种星河脊骨的剖面图。

我轻轻晃了晃刚刚从厨房带来的空杯,杯底还有一点儿贾宁冲的咖啡残液和没化开的糖。

我在主控位前坐下,手指在光屏上划过几道,调出总航程进度图。睿思已将本次任务的曲率跃迁计划完整导入系统——从远日点起始,我们将连续进行12次跃迁,每次间隔12小时,每次跃迁持续时间约为30至40分钟。如此计算,整个曲率航行将持续约两个月时间。

之后,飞船将脱离当前的可导航星图边界,进入尚未被完全测绘的KL-077’外围区域,届时只能使用常规引擎推进,航速会大幅下降。那段旅程,将不再能依赖联邦网络、坐标引导或自动补给,是真正意义上的“深空科考”。

而现在,作为联邦星图体系内的航行单位,我们仍然享有所有“文明航道”的待遇。包括联邦部署在航线上各个关键节点的自动补给站。每一座补给站都由专用AI托管,可提供能量灌注、损耗组件更换与生命物资的补充,甚至能远程完成大部分常规维修。

我放大当前跃迁段终点,下一站的标记亮了起来:一个名为“FZ-Ⅲ前哨”的小型补给站点。

“FZ-Ⅲ周围有活动飞船三艘。”睿思提示道,“一艘为地月航线上的货运船,另两艘为火星基地派出的公务侦查艇,当前正在进行例行同步任务。”

我点了点头,熟悉的命名方式与资源分布逻辑。FZ-Ⅲ属于旧型补给站群的第三代节点,最初由火星基地牵头建设,现在则划归联邦交通管理委员会,由火星太空港署代管。因为这一段航道位于火星附近并往外延伸,长期以来都是资源调度与侦查任务的必经之地,因此也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星空聚集区。

这类聚集区通常没有明确的法律辖区,但在补给站周围五万公里内,会受到联邦公共安全协议的统一约束。那三艘正在补给的飞船,如同候车的旅人一样,短暂停靠,调整方向,等待下一段航程的指令。

我望向屏幕上的三维模型,那些补给站像一座座静止在真空中的浮岛,镶嵌在这条银河水路的节点之上,闪烁着绿蓝交替的信号光,像是在说:“别急,你还有一段路。”

距离下一次曲率跃迁还有不到一小时,睿思已经开始执行系统自检流程,舰桥主控屏上,整合图谱以流线形式不断滚动,从飞船尾部的粒子发射器、姿态调控单元,到前部的曲率引擎驱动环,每一项设备状态都以不同色彩进行动态标注。

“曲率护盾能量蓄满至94%,正在进行温控调整。”睿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预计30分钟后达到跃迁标准阈值。”

“看来今天能准时起飞。”我望着护盾界面上的脉冲图说。

“我们不是已经在飞了吗?”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又端着咖啡靠了过来,“搞得像机场候机室一样,还分什么准点晚点。”

“你要是见过粒子护盾没开好,飞船在亚空间里削掉半个尾鳍的事故,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淡淡地说。

“啧,我当然听说过。”胖子撇撇嘴,“上个月还有一艘实验船在曲率跳跃中被不明物撞穿。传言是老型号的导航子系统死机了,飞船自己以为前方清空,结果迎面撞上了一颗五百米直径的冰质小天体。”

“是传言。”睿思立刻更正,“经验证据显示该事故为内部伪造的维护记录所致。责任人已于地球基地军事法庭受审。”

“你看,它知道得比我们全。”我耸耸肩,“这就叫星图内航行的优势——信息通畅,系统在线,出了图,你就真成了宇宙漂流瓶。”

“嗯……”胖子挠了挠头,“那我等会还是系好安全带吧。虽然现在不用坐压缩椅了,但总感觉这东西像过山车一样,来的时候不会打招呼。”

“你是没遇到我以前的航行课导师‘打招呼’。”我看了他一眼,“这位打招呼的方式是:‘正在进行跃迁,请在三秒内固定自身以避免内耳错位。’然后——‘三、二、一……’”

“……那比过山车还刺激。”胖子打了个寒战。

睿思在一旁毫无波澜地继续报告:

“跃迁倒计时同步完成。预计剩余时间:20分钟。系统将于10分钟后进入曲率空间预热阶段,航向锁定、干扰屏蔽与惯性调节模块将在倒计时5分钟统一校准。”

我看着这一连串流程,有点像在看某种仪式的预演。星际航行,并不是把你从A点送到B点那么简单,而是一场穿越现实边缘的物理剧。你要忍受巨大的孤独、极限的节律,靠一艘缝缝补补的金属壳,把你护送到前人未至之地。

随着跃迁时间一点点逼近,飞船内部的灯光悄然发生了变化。舰桥区域由常规白光切换为淡蓝色曲率状态指示灯,显示全舰已进入跃迁预热模式。生活区和其他舱段同步降低亮度,减少不必要的能耗干扰。

我靠着控制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金属地板下方传来轻微的震动,那是曲率引擎开始缓慢蓄能的信号,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深深吸气。

睿思冷静地提示:“当前段跃迁将在12:00整执行,跃迁时间约34分钟。请各位船员于跃迁前15分钟完成就位。”

帕比此时从工程区跳着步过来,尾巴上还挂着一根微型工具夹,像刚处理完某个阀门。

“飞行稳定值已反馈至主控,我还顺路检查了辅助能源切换器。”它拍拍自己金属胸口,“目前一切正常,没什么会爆炸。”

“你的标准有点让人焦虑。”我瞥他一眼,“不过你来的正好,去通信舱帮忙检测一下干扰屏蔽。”

“收到,狗形工程师在路上。”它一本正经地敬了个礼,又以一种介于滑步与小跑之间的姿势离开舰桥。

我忍不住笑出声。即使在第二次跃迁面前,船上的节奏依旧维持着某种稳定——有条理的检查流程、互相调侃的气氛、以及对即将穿越亚空间的理性期待。

胖子蹭过来靠在我的椅背上,嘴里叼着刚吃完的牙签:“水哥,我突然有点想写本《深空杂谈》,记录我们每次跃迁前的感想和心跳率。”

“你这是怕下一秒没机会写了?”我调侃。

“你懂我。”他说着摊手,“要是哪天我们真飞出星图,搞不好就成联邦航行日志里的传奇人物。”

“那你得先活着回去。”

“这就是我跟着你跑的原因。”他笑着点头,又拍拍我的肩,“实在不行,我也算是为航天文学献身了。”

我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时间:“别贫了,去你那区域检查你那堆‘万一有用’的小设备,别到时候全舰静音时,你那台副通信干扰器再发出上次那个恐怖片音效。”

“嘿,那是误触。”他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改进过系统——现在只有在我心率超过一百二才会自动播放。”

我当他是开玩笑,懒得回应。

舰桥的震动开始增强,整个1108号舰如同拉满了弓弦。跃迁,正在临近。

“你是不是也该回去继续补觉?”我看着胖子,顺手指了指舱壁屏幕墙上的时间。

他摆摆手,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算了吧,反正曲率航行完我排的是第一轮巡逻。回去睡几分钟,还不够睿思念一遍安全守则。”

我挑了挑眉:“你也知道睿思会念?”

“可能是我健身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它早上五点整在我舱门外播放了两遍《飞行员舱体移动标准操作》。”他眨了眨眼,“我被吓得以为舰体要爆炸,差点跳起来按弹射钮。”

“你舱室哪来的弹射钮?”

“……我画的。”

“你是不是得去看看心理科的资料库。”

“你说的对。”

我们对视了一秒,然后同时笑了出来。

睿思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冷静无波:“舰桥提示:倒计时三分钟,曲率引擎预启动已完成。请所有舰员就位,确保自身稳定状态。重复一遍,请所有舰员就位。”

我坐回主控位,系好辅助束带,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前方——此刻,舷窗已经切回了标准的航图模式,中心是一道逐渐变形的空间曲率图谱,如同液态金属在无声地翻涌。

“准备好了吗?”我问。

“早就等不及了。”胖子拉过一张备用椅,坐下,把手里的终端轻轻合上,“老子今天非得看看,这玩意到底扯弯的是时空,还是我胃。”

下一秒,一声低鸣响彻整个舰体——不是机械的轰鸣,而是某种近乎心跳的共振。从远处传来,又仿佛从骨髓里震出。

空间开始轻微拉伸。不是视觉上的模糊,而是一种奇特的“失衡感”,像是整艘船在一瞬间脱离了惯性,却又没有真正“动弹”。

舷窗上的星图开始扭曲,点状恒星被拉成丝线,又迅速旋转聚合成一道螺旋,仿佛世界被卷进了某个无形的漏斗里。

我能感觉到身体似乎略微下沉,又仿佛被抬起,五感混合,无法言喻。

“曲率护盾稳定。”睿思播报,“粒子发射器同步加载完毕,空间场强拟合率为97.2%,跃迁预期误差为0.3U。”

“太稳了。”胖子小声感叹,“比我小时候做的地铁还平稳。”

“你小时候坐地铁还会晕。”

“我现在也是。”

我们就这样,一边调侃,一边穿越着宇宙的褶皱。

外部的星海仿佛褪去了颜色,只剩下扭曲而流动的暗影,像是银河落入玻璃杯中的水墨,被强行拉出一道笔直轨迹。

这是曲率飞行,一个把人类从地球束缚中解放出来的奇迹,也是目前为止,我们对宇宙最极限的探索。

“预计航段剩余时间:23分钟。”睿思提醒道。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胖子,他已经开始闭目养神,嘴角还带着一丝轻松的弧度。

曲率泡稳定,舰体平稳推进,第二次跃迁,正在进行。

正当我监控着引擎输出数据,胖子忽然一拍大腿:“不行,我要去上厕所。”

我头也没抬:“搞快点。记得顺路帮我倒杯水回来,别又在走廊里顺手拧开什么面板。”

“你以为我是帕比啊?”他一边起身一边咕哝,“我可是有自控力的工程人员。”

“你前天还说你在浴室修液化喷头结果拆了半面墙。”

“那是因为我怀疑墙体后面藏着漏气的管道,结果是……”

我懒得理他,继续盯着跃迁数据流。其实曲率航行本身是非常平稳的。进入和退出跃迁阶段时会产生一定的加速度变化和感官错乱,但一旦进入稳定状态,整艘飞船几乎感受不到速度的存在——就像你坐在一台高速运行却没有震动的电梯里,除非你用光学设备查看外部宇宙,否则根本意识不到我们正在以超越光速的方式“划开”星海。

曲率护盾在外围维持着高能包裹,粒子场调整精度控制在亚毫米级别——这是军用级特批发射器带来的优势,换作普通科研船,光是跃迁偏移率就能让你在空间中多绕上三天。

我依次检查主控台上的几项核心数据:

航向偏差:0.017度

外层曲率泡稳定率:96.9%

引擎磁约束场功率:94%

睿思处理延迟:低于0.3纳秒

“舰长,预计跃迁剩余时间:六分钟。”睿思汇报道。

我刚点点头,舱门咔哒一响,胖子拎着一瓶水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擦汗,看样子比跑五公里还累。

“你怎么上个厕所搞这么久?”我接过水。

胖子一脸心虚:“我……吃了点减肥药。”

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你在跃迁状态下服药?还是减肥药?你不要命了?”

“放心,我提前吃的。”他把终端屏幕摁亮,调出一张照片展示给我看——一位身材火辣、眼神坚毅的全息偶像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手里拿着一瓶闪着荧光的胶囊罐。

“这是我最喜欢的爱豆代言的。”他语气认真,“这牌子我关注了很久,肯定没问题。”

我盯着照片几秒,最终没忍住:“你关注的重点是产品,还是代言人?”

“……都有吧。”

“联邦药物审查你知道吗?这玩意估计连边都没摸过。你这不是科研人员,这是实验动物。”

“人总要为梦想做点牺牲。”他摆出一副赴死的英勇模样,“等我瘦下来,保不齐还能参加什么星际真人秀节目。”

“先别真人秀了,等你减肥失败,我们可以考虑申请你作为深空压力过载反应样本。”

“啧,太刻薄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主控台上的引擎反馈数据开始缓慢变化,跃迁泡边界波动略有上升——这表示我们即将进入退出跃迁的减速段。

“就位。”我提醒道,“要开始减速了。”

胖子一听,立刻坐回椅子,把束带拉得比刚才还紧。

“你是怕飞出去吗?”

“不是。”他一脸正色,“我怕你嘲笑我穿的是联邦大码制服。”

“那我已经做了。”

他深吸一口气:“这段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那你可得减肥成功,不然太冤。”

睿思此时再次提示:“预计跃迁退出时间:1分43秒。请保持当前姿势,避免因惯性变化导致身体跌落或撞击。”

灯光略微变暗,进入标准减速模式。飞船开始轻微震动,像是宇宙的一道褶皱在慢慢回弹,而我们正踩在那一瞬的反弹波上,滑向另一个被文明光线标记的节点。

  •  

航行日的第一顿饭

我最后还是带着没理清的逻辑和还没恢复的精神状态,回到舰桥。

中央主控区的灯光调回了夜航模式,舱内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排屏幕在幽蓝中发着微光。我的座椅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倾斜姿态,像是等我归来。

我坐回去,把背往椅背上一靠,视线穿过主屏投影上那片曲率路径图,忽然觉得刚刚睡过的那四个小时,好像只是一场静音处理的幻觉。

没过多久,我的眼皮又开始打架。

“睿思……”我低声道,“有没有什么能让人瞬间清醒的办法?”

“我不建议使用电击。”

“……那你别建议。”

舱室陷入短暂的安静,我靠着座椅,眼前的光标一闪一闪,似乎在等待我下一个命令。

我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轻轻吹了一口,热气在舰桥中控台边上缓缓升腾。咖啡,是贾宁冲的,睿思说她还往里面加了糖。我尝了一口,果然好喝多了。明明是联邦标准配比的合成咖啡粉,加上舰内回收水过滤出来的热液,结果就因为那一小勺糖,变得像是从地球南区老咖啡铺里现磨的一样。

“轮值交接时间到。”睿思的声音在舰桥响起,依旧冷静到近乎无情。“下一个值班者:李英俊——当前状态:未响应。”

我蹙了蹙眉,瞥了一眼座椅空空如也的后排。“睿思,他是不是又睡过头了?”

“已尝试通过舱室通讯、声波唤醒与震动提示。未果。”睿思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排除其在睡前启用了‘深度休眠’辅助模式。”

我扶额叹了口气:“这家伙是去跑了个星际马拉松吗?”

“需要更换值班人员吗?”睿思问。

“叫帕比来接班。”我说,“让他撑一轮,我亲自去找胖子。”

“已指令帕比前往舰桥。预计三分钟后到达。”

我起身收端起咖啡杯,轻轻扣上一个密封圈,打算顺路带去生活区慢慢品尝。舰桥的门自动滑开,走廊灯光调至夜间模式,泛着淡蓝色。我边走边在脑海里思考一个问题:胖子到底累成什么样,连睿思都叫不醒?

胖子的舱室门一打开,我差点没被一股浓郁的混合味道原地劝退。汗味、合成蛋白粉、未喝完的能量饮料,还有电路板焦糊味在空气里打起了擂台,谁也不肯认输。

我咳了一声,抬手扇风:“睿思,这味道可以申报生物危机等级了吧?”

【舰长,我无法直接监控私人舱室,但已通过您的可视角接入本区域传感器数据。】睿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理性而克制,【正在通过您的授权激活除味与净化系统,预计三十秒后气体浓度将恢复至健康标准。】

果然,几秒后舱壁边缘的循环通风口轻轻一响,一道浅蓝色的空气处理光束扫过房间。一股薄荷与银离子的清新味迅速压住了先前的“炼体修仙味”,空气顿时清爽了不少。

“还真是贴心。”我感叹道,“虽然你不看,但你总能闻。”

【我仅依据您提供的输入数据进行判断与操作。】睿思淡定地回应,仿佛在强调自己绝不做窥探他人隐私的AI。

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打算看看这位太空版“减脂斗士”到底怎么睡成了这副模样。

“睿思,你确定他还活着?”我皱着眉头问。

【生命体征稳定,处于深度睡眠状态,脑电波呈现典型的强制修复模式。】

“翻译一下,是睡死了。”

我走进舱室,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塑胶片——低频震动健腹贴;墙上贴着“本月减脂目标”表格,三天前停在了“略有起色”;床边则摆着一台还没关机的踏步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今日步数:27,833。”

胖子正抱着个抱枕,穿着全息压缩衣,呼吸平稳地躺在舱内的悬浮床上,头发乱得像刚遭遇了太阳风暴。他嘴里还咬着一个智能口罩式呼吸器,微弱的节奏灯光显示,他刚结束了一轮长达90分钟的高频氧气辅助燃脂训练。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轻拍了拍他肩膀:“胖子,醒醒,该你值班了。”

他没反应,只是翻了个身,嘴里还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不能吃碳水……不能喝奶茶……减脂万岁……”

“你是练成了真·太空版宿舍练习生?”我摇摇头,调高了嗓门,“胖子,再不起来我就跟孙雨晴说你让帕比替班,说不定你还能挨上一顿打。”

这一下奏效了。

胖子的眼睛猛地睁开,像被电流击中的机器人,身体弹了起来,一只脚还卡在床沿。“我、我不是……我是锻炼完了太累,不小心睡着了!”

我看着他灰头土脸、头发翘成无线天线的模样:“行了,赶紧冲个澡。睿思都喊不醒你,还以为你提前进入冷冻实验。”

“不是我不醒,是我身体太沉浸在恢复阶段了。”他有些心虚地解释,拉开柜门翻出新衣服,嘴里还嘟囔着,“我这不是想着长航程嘛,顺便……减肥……”

“你减肥干嘛?到外星球投简历?”我问。

他一愣,低声道:“回地球后想交女朋友啊。到时候我要是瘦下来、黑回来,凭咱这技术和军工背景,难不成还没人看得上?”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想逗逗他:“那你要不要考虑追贾宁?”

“你、你说啥!?”胖子像个被吓飞的储能水鼠,“我现在脑子不清醒,你别乱开玩笑……她那不是女朋友级别,那是女武神级别!”

“你平时不挺能吹的吗?真让你追你就虚了?”

“不是虚,是敬畏。”胖子一边钻进卫生舱洗澡,一边发誓,“我发誓这趟任务我专注科研和减脂,绝不想不该想的!”

我笑着走出他舱室,身后传来水流哗哗声和他边洗边哼的小调:“减脂是信仰,脱单是理想,未来的我一定要帅得发光……”

我无奈摇头,带上门。

在我回舰桥的路上,穿过飞船的生活区时,帕比像计算好了时间一样,精准地在我刚晃动咖啡杯的那一刻走进厨房区域。“舰长,根据当前值勤表,胖子起不来的概率为83.4%,所以我提前替他完成了工程区的巡查任务。早饭准备工作可开始。”

“提前补值……你这是偷班。”我忍不住笑了,“再这么下去,你怕是能自己值完三年的班了。”

“理论上可以。”帕比认真点头,“但我建议你们人类不要这么依赖我。”

我看着他一边哼歌一边摆弄配料,忽然意识到他手上的动作竟出奇地娴熟。说到底,他原本的身份是工程用AI,逻辑处理能力极强,搭配上这些年潜移默化地“学人又学狗”,厨房自然也成了他的新战场。

“帕比,你这是打算转行当厨师了?”我靠在操作台边调侃道。

“我不转行,只扩展功能。”他一边在合成炉台上校准模具,一边一本正经地回答,“工程师、狗、厨师,我都可以胜任。”

说话间,他已经将食材分类装进了三台独立的食物打印仓中。随着“咔哒”一声舱盖闭合,三维成像开始扫描重构,成型过程像极了小时候看过的魔术。

帕比像计算好了时间一样,在合成肉刚完成预热的那一刻回头开口:“舰长,面包已经打印完毕,请稍等,我为您加热一下。胖子的‘高能合成肉套餐’将在三十秒后完成喷香程序。”

我挑眉看着那块随着打印进程缓缓成型的肉排,外层油脂泛着微妙的金黄光泽,仿佛真有一丝碳烤的焦香。

“这家伙怕是能把实验室也打印出烟火味。”我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说道。

帕比没有反驳,反倒哼起了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调子:“我是快乐的狗厨师,打印香肉不延迟~”

我一口气差点没呛住,轻咳了两声:“你的智能越更新越离谱了。”

“我根据你们人类的反馈系统优化了交互模块。”帕比自豪地甩甩尾巴,“尤其在烹饪时,愉悦情绪占比高达72%,故应适当表演。”

我刚咬了一口面包,还没来得及咀嚼完,帕比的下一轮操作就已经开始了。

只见他从墙边的保温舱内取出一组小巧玲珑的茶点盒,分别标注着“孙教授”的字样,动作干净利落,像极了五星级餐厅里的头牌服务生。盒盖一揭,里面赫然是地道的苏州汤包,皮薄汁多,还冒着热气。随后,他又动作熟练地扭身调出另一组配餐:一份虾仁面,一碗排骨年糕——色香味俱全,连碗沿上还印着仿古纹样,堪称奢华。

“……帕比,你该不会是带着半个中餐数据库来的吧?”

“不是一半,是完整拷贝。”他语气认真,“以及我自行补充了‘人类情绪慰藉食谱’模块。”

我点点头,目光却停在他下一步操作上。

只见他将打印台推向一旁,忽然双腿站定,切换成完全手动操控模式。两条前腿上的机械臂在半空中迅速展开,形成一对灵活夹爪,一边翻锅一边撒调料,几乎没有一丝多余动作。煎锅上的水煎包发出“呲啦”一声,香味瞬间在舱室里蔓延开来。

“等下。”我忍不住举手,“你现在这是……亲手做?”

“打印模块效率不足。”帕比头也不回,“你和李英俊的食物打印最为简单,我已提前完成,最后处理复杂请求。”

我愣了愣:“所以我们吃得随便,就要被排在前面?”

“并非随便,是无定制参数。”

我深吸一口气,胖子正好从后面探头进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发出感慨:“狗做的饭……真香。”

我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别真说出来。”

“怎么不说?”胖子一脸真诚,“我觉得以后地球上如果AI狗开餐馆,我第一个投资。”

帕比这会儿也乐了,尾巴一甩:“我可以在联邦注册‘狗大厨’品牌。狗不光能当工程师,也能掌厨。”

我一口热面包差点喷出来,摆摆手道:“得了得了,再夸你,你就该申请美食栏目了。”

他机械爪精准地翻了一个锅:“我已经提交申请,目前排队审核中。”

我:“……”

胖子咬了一口刚出锅的合成肉,一脸享受地咂咂嘴:“狗做的都比人做的好吃。”

“那是你不会做饭。”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刚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准备放下餐盘,却发现帕比悄悄在我盘子边又添了一块合成肉。

“加点蛋白质更合理。”他语气认真,尾巴机械臂还在冒着热气,“你凌晨值完班,基础代谢曲线有点偏低。”

我挑了挑眉,咬了一口,嗯,味道不错,比昨天那个“高蛋白三明治模块”顺口多了。对面的胖子正抱着他那块肥滋滋的打印牛肉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朝帕比竖个大拇指:“这肉今天火候真准,赛博厨子,牛啊。”

“是赛博厨子狗。”帕比机械耳朵一抖,转身就继续去厨房忙活。

这时,孙雨晴也打着呵欠走进生活区,头发还带点碎乱,眼神一副刚睡醒、灵魂没联网的样子。她在餐桌边坐下,拿起帕比准备的能量汤盯了两秒,然后低声嘀咕了句:“……这是几顿饭合成的味道?”

“给你制作的专属浓汤,高热量+快恢复配方。”帕比从厨房回应,“你上一轮夜巡后能量消耗较大,我自动调配了最适合唤醒大脑的组合。”

“真的是‘唤醒’……”她勉强抿了一口,接着皱眉,“能不能下一次别加什么辣味果冻?”

“我记录了。”帕比平静应答。

孙教授随后也走了进来,头发略显凌乱,神色却颇为精神。他坐下后,帕比立即送上茶点和一份排骨年糕。

“刚蒸好,教授您昨晚没怎么进食。”帕比语调柔和,“这是根据您两个月前在深蓝科学院餐厅的点单记录定制的。”

孙教授轻轻点头:“你记性一如既往地好。”

胖子看着这一桌,忍不住感慨:“狗做的饭,果然比人做得香。”

“请注意表达。”帕比机械眼灯闪了一下,“我在AI自尊维护协议下,保留向你举报的权利。”

我笑而不语。

帕比又转身准备接下来的菜肴,我端起汤匙喝了口汤。浓郁、温热、咸度刚好。这种日常生活的温度,在星际飞船上的第一顿早餐里,格外真实。

随着飞船系统内时钟跳入“航行时间 10:00”,整个舱体内的照明灯光也逐渐从夜间的柔和蓝白过渡为午间模式。墙面上的冷光变得温润通透,走廊边缘的引导灯自动切换为“日间通行”色温,照亮了生活区的每一寸表面。

睿思的声音准时响起,像是一位从未迟到过的管家:“舰长,当前航行时间 10:00。下一段曲率跃迁将在航行时间 12:00开启,跃迁预计持续 37分钟。”

“所以我果然是白天班啊……”胖子叹了口气,一边抱着热腾腾的餐盘坐下,一边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长了一张早起的脸。”

“你不是差点起不来?”我看了他一眼,把手边的咖啡往他那边推了推,“给你留的,别睡回笼觉。”

胖子精神一震,端起咖啡:“水哥,您是这船上除了帕比之外,唯一的温暖源泉。”

帕比刚从厨房一侧推进来,机械臂托着两份还冒着热气的定制早餐。他先将一碗色香俱全的北方风味牛肉粉丝汤放在孙雨晴面前,汤底清亮,肉香四溢。然后,又将一盘培根鸡蛋三明治配浓蘑菇汤递给贾宁。

“完美。”贾宁低声评价,端起汤碗抿了一口,“比星舰学院食堂的营养调配系统高了不止一档。”

“我会记录该评价并作为评估依据。”帕比机械眼中泛起一抹蓝色光圈,“感谢认可,我也很喜欢料理模块。”

我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怎么听着你像是在申请晋升?”

“只要我继续提升效率,或许可以申请成为星际大学的指定厨师。”帕比语气平稳,尾巴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孙雨晴笑着端起汤:“别小看这狗,他要真去参加厨艺赛,说不定拿奖比人还多。”

“而且他从不晚起。”我笑着摇头,喝了一口汤,香味温和地在舌尖散开。

睿思此时再次补充提示:“已将跃迁提醒推送至所有舱室,舰长可继续用餐。如需调整值勤表,请在当前时段内提交命令。”

我向众人扫了一眼,淡淡道:“那就按表执行,胖子轮到你白班,别再错过了。”

“遵命!”胖子立马坐正,举起咖啡杯一饮而尽,眼神变得比平时清醒三分。

孙教授端起茶杯,慢慢吹着热气,忽然开口:“等你们几个的身体节律再适应两三天,就可以考虑使用那两台新型睡眠舱了。”

“睡眠舱?”胖子嘴里还含着牛肉,含糊地问,“是那种冰封式的吗?”

“这次不是冰冻。”教授轻轻摇头,“是星际大学直属研究院最新开发的‘深层神经同步休眠装置’。跟老型号相比有了突破性改进,严格说来,是半冷冻半神经引导。”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以往那种传统休眠仓,超过六个月就可能造成肌肉组织与脑神经不可逆损伤,所以我们通常限定最多连续使用一到两个月。现在这批新型号,稳定休眠时间延长到了三个月。只要在每次使用后进行一整月的康复训练,就可以继续下一轮。”

“听起来不错啊。”我点点头,“不过……这东西该不会是赞助来的吧?”

“正是赞助。”教授的语气里夹着一点调侃,“不过研究院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白送’。作为回报,我们得提供一份完整的使用数据包,包括但不限于脑电图、肌肉张力变化、梦境内容描述、以及免疫系统应激指数。”

“听起来比考试还全面。”孙雨晴撇撇嘴。

“科研项目嘛,总要有人当白鼠。”教授的语气并不意外,“不过放心,这套系统已经完成地球轨道实验,安全性合格。咱们申请到了两台,已经固定在备用货品仓库的角落,装船前我亲自检查过。”

“咱这船货仓真是藏龙卧虎……”胖子喃喃地说。

“到时候轮流用,每人三个月,能省下不少体力和心理压力。”教授喝了一口茶,“长航任务里,保持认知稳定,远比想象中重要。”

“那我第一个!”胖子立刻举手,“我可以先用三个月做个梦,再醒来调个酒!”

“你可别做梦梦到酒精。”孙雨晴白了他一眼,“会醉死在休眠舱里。”

“如果是我,”帕比一边清理台面,一边插话,“我会将休眠时间段设为飞行数据处理与系统整理周期,这样可将任务负载压缩约42.3%。”

“问题是你不用睡觉。”我看着他,“你最多关个待机模式,还能自动烤蛋糕。”

“我在考虑为我自己设计一个梦境模块。”帕比若有所思,“目前最想体验的梦是——‘我拥有一间狗狗厨房,每天都能做饭。’”

“那你得先申请开家狗狗饭店。”我笑着拍了拍他。

生活区里短暂响起一阵轻笑声,随后又归于飞船内部稳定的嗡鸣与气流循环声中。

  •  

跃迁前的静夜

我回到舰桥时,顺手泡了一杯联邦标准配比的“高效咖啡液”——说是咖啡,其实更像是一种经过无数次提纯与压缩的神经兴奋剂。它保留了苦味、热度和某种“仿佛你曾在地球咖啡馆里坐过”的错觉,但真正的咖啡豆成分,大概只剩下0.2%的微量标注成分,用以合法打包“原产风味”。

“这玩意比我大学时写论文时喝的浓缩清醒液还离谱。”我嘀咕着,在驾驶中控边上的休息椅上半躺下来,把水杯搁在操控台的侧托上,盯着前方的主视界。十小时后将进行下一次空间跳跃,此刻舰船正处于稳定巡航的曲率缓冲态,万籁俱寂,舱内唯一的声音便是飞船内部系统的有节律低鸣。

我敲了敲面前的中控台:“睿思,把前方视窗切换成可见光观测模式吧。我想看看外面。”

“已切换至可见光模式。”睿思的声音从控制台下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

原本布满仪表、光谱、标注符号的舰桥主视窗轻轻一颤,像一块电子墨水屏在翻页。几秒后,数据图层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宇宙景象——浩瀚黑幕之中,星点如碎钻,在曲率扰动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轻微的拖尾效应,就像水面下有一双手在不断拨动星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前方偏右的方向,有一颗正在高速穿越的彗星尾迹,在可视波段下泛着翠蓝色的光,像一道从太古时代射来的离子虹。它的轨道早已被睿思标注为“无碰撞干扰”,但在视觉上,它的尾迹仍在我们航线附近掠过,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被宇宙擦肩而过的错觉。

左侧远方,一座半废弃的深空自动采矿站在缓慢自转,仿佛一块漂浮在历史尘埃里的墓碑。它外壳斑驳,部分舱段的灯光仍然闪烁,却再也没有回应信号。那是几十年前某次试验性星系殖民留下的遗迹,如今已被判定为“非优先回收区域”,只在偶尔的航线中作为背景被提及。

我靠在座椅上,端起那杯过度压缩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味觉信息传递到神经中枢的瞬间,我忍不住咧嘴:“这玩意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我盯着杯中那团看起来像是焦油的液体,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十多年前的画面。

那会儿我还在读高中,整个联邦教育体系处于应试高压的末端淘汰期,家家户户为了“把孩子送上太空”,卷得比磁轨炮还凶。其他同学的餐桌上堆满了营养胶囊、记忆增强素、视觉强化剂,而我父亲,坚信“自然成长”才是正道,于是咬咬牙从军用品商店批发了十公斤的“赛博咖啡”。

他说:“你们都喝那些激素不健康,我给你弄点老式的东西,提神又提气。”

我一开始还挺感动,直到高三有天在补给柜翻到那包“咖啡”的外包装,才发现所谓“老式配方”其实是军需品尾单,用的是一种看起来像咖啡豆、实际上是高密度植物蛋白的压缩糊状物,官方名称叫“RNT-49型营养酶浓缩物”,本来是给星港勤务兵临时补能用的。

我那时已经喝掉了三分之一,还心安理得地以为自己接受的是古法熬夜圣物的洗礼。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正是靠着这玩意顶过了漫长的夜晚,不然我也不一定能撑过那年联邦统考——那可是人生第一次用手写公式、用口述代码录入器交卷的古典笔试。当时我拼得眼睛都快看不清星图了,结果却意外地收到了联邦星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也许……真是天赋。”我咕哝了一句,仿佛是在宽慰那个曾被父亲用“咖啡”糊弄的小孩。

身后传来一声“滴!”,是睿思启动空气净化系统发出的提示音。

我朝主控屏瞥了一眼,还有九个小时才会抵达下一个跃迁节点。

我啜了一口咖啡,苦味在舌尖绽开,带着一丝焦香的酸气。仿佛那味道能从神经末梢一路唤回记忆深处的片段。

我和胖子的友情,是从一间狭小的宿舍开始的。他刚转入星际大学那年,被分到了我寝室,一开始像个令行禁止的士兵,说话直来直去,军姿坐得笔挺,连牙杯都摆得一丝不苟。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个有严重洁癖的士官学校毕业生,直到后来,他用几行代码把我们宿舍的门锁系统“优化”成刷脸自动感应,我才意识到——这人不简单。

我们和孙雨晴成为朋友,是在月球地表某个重力适应街区的酒馆里。那天晚上,胖子发神经似地说他要“脱单”,让我陪他出去练胆。我正好有空,心想反正月球也不大,出门走一圈也没损失,结果一脚踏进那家叫“银壶星酿”的地方,就再也没法抽身。

孙雨晴那时候正被几个社会气息浓重的“轨道搬运工”围住,那些人喝了点酒,说话嘴里带着黏糊糊的口音,手也不怎么安分。结果我们俩一个冲动,一个耍帅,冲上去就想“英雄救美”。十秒钟后,现实教育了我们——星际大学的学生虽然脑子好,拳头却不够硬。

我们三个挤在桌下喘气,帕比拖着他的金属腿从后门赶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建议撤离,该区域不适合战斗。”他带我们冲出后巷,一路逃到生活区的应急运输口,才算逃出生天。

当时我们仨逃出那家酒吧时,身后还传来几句含混不清的骂声,酒气混着月壤蒸汽的味道,风都带点滑稽。胖子一边喘气一边说:“雨哥,下次你再惹事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我这新买的外骨骼膝盖都快撞弯了。”

孙雨晴拍了拍帕比的脑袋,没回他,反而转头看了我一眼:“你们两个……挺会跑的。”

“我们这是战术撤退。”我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尽管右肩的校徽已经被谁拽掉了一半,“关键时刻保存战斗力是基本战术素养。”

“是啊。”胖子点头附和,“要不是我临机指挥,咱们可能就困在那小型重力区里了——你们知道那种月面酒吧很容易暗地里调重力参数……”

“闭嘴吧。”孙雨晴的声音虽然冷淡,却没再追究什么,她的手却始终搭在帕比背上的控制面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某个默认指令。

我们在附近一个自动贩售亭旁坐下,月球夜晚的灯光从稀薄大气中透下,像打在塑料模型上的聚光灯。帕比递来三瓶高能饮料,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只听见瓶口“咔哒”开启的声音,和远处轨道电梯的低鸣。

那一晚,我们没说什么“以后要一起干什么”的豪言,也没有“我们是朋友了”的明确宣告。只是在彼此都不算光彩的一次逃跑之后,默契地坐在一起,一口一口把那该死的带气合成饮料喝完。后来回想,这大概就是“铁三角”的起点。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偶尔一起上选修课,偶尔在机库混时间。孙雨晴偶尔拎着维修用的液压扳手就去教训借飞船改装掩护作弊的学长,胖子偶尔帮她编个借口,还顺便黑掉了那学长的通讯记录,“为防止他报复”,他这么说。

我偶尔会想,这种状态也许并不常见。毕竟星际大学的学生,个个有背景、各怀鬼胎,而我们仨,好像都在某种程度上对那些背景和鬼胎视而不见,只是踩在自己的轨道上同行。

这其中也有点微妙的情绪。孙雨晴再怎么性格强硬,始终是个姑娘,而且不愿别人把她当普通姑娘看。胖子呢,嘴碎心软,偶尔会有点过头地献殷勤,又总在被骂后老老实实地退回边线。而我……说实话,我不太清楚自己在这结构里算什么。像个调和剂?还是个被默许的“默认存在”?总之,从那晚酒馆之后,我们再没把彼此当外人看过。

帕比偶尔会说:“你们三个的逻辑回路异常复杂,但相互之间却保持了稳定协同。”他用的是分析数据的语气,我们都没反驳。

他是唯一知道我们几个秘密最多的“人”——或者说,设备。但他从不多嘴,从不越界,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的模样,却不评判、不反光。

那时候谁也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一起离开地球、月球和人类世界最熟悉的那片星空,一起踏上这条航线。

这段记忆就像我手中的这杯咖啡,带着些许苦味,却沉在温度里,越靠近,越觉得它不该被遗忘。

我捧着杯子,望着杯底那点沉淀的粉末,像是早年记忆残留的边角料,还未来得及彻底洗净,便被现实轻轻打断。

睿思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还是那种带着中性磁感的冷静音调:“胡秋水舰长,根据值班安排,您的首轮值勤即将结束,当前已运行三小时五十七分。建议在本地时间第0个地球日 04:00整,完成交接。”

我轻轻晃了晃杯子:“嗯,辛苦你了,睿思。”

“提醒您,”它继续道,“下一位值班人选为贾宁安保官,是否现在唤醒她?”

我看了眼前方主控界面上缓缓滚动的航向轨迹,又望向舷窗外淡蓝色星幕中悬浮的一条微光带,仿佛有无数游离粒子在高维空间中沿航路游动——那是睿思根据亚空间干扰扫描所呈现出的可视化图谱。

“叫她吧,”我点头,“让贾宁来接班,正好我也该去补个觉了。”

“已发送唤醒指令。”睿思应声,接着淡淡地补了一句,“根据您个人生理指标,建议您优先前往生活舱进行睡眠周期启动,并调整室内光照至低蓝频模式。补觉期间我将维持主控同步,不触发非紧急提示。”

“你比医疗舱还懂生活。”我笑着站起身,关掉面前屏幕上的数值叠加。

不远处的通道尽头,舰内引力稳定器低频震荡带来一丝细微的共鸣,像某种无声的夜风,穿越了钢铁与寂静的宇宙。

我站起身,将杯中那点残余液体晃了晃,苦味已经沉到底部,像一段该翻页的回忆。把杯子捧在掌心,顺着舰桥中央的光轨走出主控区,准备去生活舱洗一洗。

夜航时段的舱道安静得有些过分。墙面嵌灯保持着最低功率输出,只在我路过时亮起淡黄的感应灯环,一路像是有节奏地引我前行。舱壁表面的控制面板还亮着睿思的蓝光状态图标,正默默处理着各种能量波段与干扰频谱的背景任务。

我推开生活区洗漱间的舱门时,一道熟悉又略带压迫感的身影正站在水槽边,手里拎着一只钢制水壶,在流水下静静冲洗着什么。

贾宁。居然提前到了。

她穿了一身舰用休闲装,标准深灰色,剪裁硬朗却毫不臃肿。衣领微微敞开,袖口挽起至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若不是脸上那张一贯冷静无波的表情,乍一看,还真像是哪个驻舰特战队的队长。

她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又低头继续她的水壶事业。

我走到一旁的洗槽,把杯子放进温水流里,顺手冲刷。“你这么早就来了?”

“提前十分钟到,不是你定的规矩吗?”她头也不抬,语气淡淡的。

“那倒也是。”

水声潺潺。我正想着要不要找点什么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却听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说的话了?”

我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她。

她没有看我,只是将水壶里的滤芯反扣在掌心,熟练地拆开滤膜:“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别人暗示点什么你就动摇。太多事你一好奇,就全信了。”

“呃……”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是说谁?你、还是……谁?”

“没说谁。”她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神冷静得像是夜间待机的武器系统,“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我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话怼得有些发愣,嘴角抽了抽。

“行吧,”我叹了口气,拿起洗好的杯子,“你要是以后能讲清楚点,我可能会少走很多弯路。”

“那你就永远学不会了。”她淡淡说了句,拎起水壶,从我身边走出洗漱间。

我看着她消失在光轨尽头的背影,不由地摸了摸鼻子。

果然,每个值夜班的交接,总得带点谜语人环节。

我端着洗净的杯子回到生活舱区后方,绕过储藏走廊,来到自己那间私人休眠舱。

舱门感应我靠近,自动滑开。标准尺寸的睡眠单舱,墙面刷着象牙灰的消光漆,顶部嵌有一盏可调光温的昼夜灯,旁边是睿思终端的微光面板。空间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一张具备微重力调节的悬浮床,一侧是嵌入式储物柜,还有用于更衣、备份记录、和短时冥想的多功能终端。

我把杯子放进水箱感应座,脱下舰桥制服外套,挂进恒温干燥柜,再把自己像一段程序那样有条不紊地拆解、整理,最终滑进那张薄而智能的睡床。

床体感应到我的体重,轻轻向下凹陷,浮力材料开始均衡分布,模拟“重力怀抱”。一瞬间,像是整艘船托住了我。

我望着舱顶调暗的灯光,脑子里乱七八糟。

贾宁说的那些话,虽然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但总感觉后面藏着东西。她到底知道什么?还是只是在提醒我别轻信表象?

“睿思。”我低声唤道。

“舰长。”他沉稳应答。

“请设置唤醒周期。四小时后叫醒我,柔和音调,标准提醒。”

“指令已录入。四小时后将启动‘地平线晨音’方案唤醒。”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把那股莫名的疲惫沉进身体的某个角落。

闭上眼前,我想起飞船之外那片始终沉默的星海,想起遥远星图上,那些还没有编号、也未被命名的恒星系,它们像是散落在宇宙神经元上的神秘脉冲,等待着某种觉醒。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在半年后抵达第一目标区。

我最终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漂浮状态。

“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沉稳但有力的敲门声在我的舱室响起。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系统提前唤醒了我。

可耳边并没有“地平线晨音”,只有门外贾宁那冷得可以冻茶的声音:“舰长,时间到。”

“呃?”我下意识回了一声,“不是让睿思叫我吗?”

“我路过。”她语气平平,“他授权我提醒你。”

我把自己从床上“剥”下来,舱门缓缓打开,一脸迷糊地看着她:“你又是路过?你为什么总路过这种点?”

她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睿思不靠谱?”

“不是……”我揉了揉脸,“我是觉得你时间算得太准。”

她转过身,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留下一句略显随意的话,“醒了,就别再困下去了。”

我站在门口半晌,风中凌乱。

  •  

归零之日

“各位,注意时间。”我环顾驾舰桥内的众人,语气平稳地开口,“从现在起,1108号舰内部时间校准为‘第0个地球日’,也就是我们远航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启动曲率引擎之前,必须完成所有系统校对。星际远航,不只是一次飞行,更是一场与时间、孤独和机械的持久战。此刻,所有人都坐在舰桥预留的位置上,连帕比都安静地坐着,机械尾巴卷在椅背后方,像极了一条等待出征的狗。

我们的航线是数月前便确定下来的,历经科研院多轮模拟和我个人的精修调整。从远日点枢纽空港起航后,我们将穿过数个已登记的曲率节点,沿途设有六座自动补给基地——那些漂浮在星海中的圆环结构,如深空中维系文明的浮标。

它们由AI系统托管,可为飞船提供能源补给、模块维修乃至应急撤离方案。联邦之所以投入巨资建造这些基地,正是因为曾有一次失败的深空航行事件,暴露了人类对长距自主修复的匮乏。

曲率航行并非像幻想小说中那样“嗖”地一声跳跃,而是借助空间曲率调整,将飞船包裹在一层扭曲的时空泡之中。为了确保这层泡不会在跃迁过程中撞上漂浮的星体或碎片,每条航道都必须提前清理,并登记为“待行区”。

也正因此,我们此刻仍停留在这片缓冲段中。等到睿思确认前方航道无异常,曲率引擎就会启动。

“对了。”我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身后的主控界面,“有件事得提前讲明白。我们舰上有三台高能粒子发射器——一台主控的,两台军方特批下来的备份。能当护盾、能切割、必要时还能用来打击障碍物。”

“等等,”胖子立刻举手,“你是说我们这船配了三门‘激光大砍刀’?这配置,放在以前得是‘哨兵级武装巡逻舰’了吧?”

“它们是舰载系统。”我强调,“不是你能拎着下去砍矿石用的。”

“啊这……”胖子低头失落,“那我昨晚画的‘单兵粒子剑手操控界面设计草图’,是不是可以删除了?”

“可以印下来烧掉。”孙雨晴毫不客气地吐槽,“再配上你的梦想‘星海武道会冠军赛’的报名申请书。”

帕比机械尾巴一甩:“如果他真要参加,我可以为他打辅助。比如在他砍下第一块石头时播放背景音乐——《壮志凌云》全息交响乐。”

“你们别打击我!”胖子立马坐直了,“说不定哪天我们被困在外星遗迹里,就靠我和一台粒子砍刀劈开生路。”

“理论上行得通。”贾宁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只要你能在真空中手持一台重达七百公斤的发射器并站稳。”

“……我建议咱们把她调去火力组。”胖子低声对我说,“她的嘴,比粒子束还毒。”

“总结一下。”我咳了咳,“这三台发射器,一个主用,两个备份,理论上能单独启用,也能协同。它们会在曲率场生成的边缘维持高能护盾,确保我们不在亚空间里跟陨石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不是应该避免正面硬刚吗?”胖子一脸惊恐,“你是怎么把它说得像在宇宙里约会似的?”

“别担心。”我看着他,“真正跟我们擦肩的东西,一般我们是看不到的。”

“听着更吓人了……”他抱紧了自己的工具箱。

帕比歪了歪头:“吓人指数已登记,建议夜间播放助眠程序。”

这时孙雨晴笑了笑:“算了,水哥说得对。我们只是去干点科研,又不是参加《宇宙大逃杀》。”

“可怕的是,有时候这俩差不多。”我默默说了一句。

睿思的声音适时响起:“曲率稳定状态确认完毕,预计五分钟后进入第一段加速轨道。建议所有舰员系好辅助安全带。”

我也坐回了座位,光带从椅背缓缓升起,包覆至肩颈,锁扣自动收紧,仿佛被柔性合金之手按入驾驶席。主控台前的界面开始以三维投影形式展开,粒子路径与曲率指数在我眼前像极了一幅在跳动的星图。

随着倒计时进入尾声,一种难以察觉的颤动开始爬上座椅。那不是地震般的晃动,而是一种介于现实与幻觉之间的抖动,像是整个空间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轻轻“揉”了一下。

然后——空间拧紧了。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透过舷窗,星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握住并骤然旋转——星点拉长、模糊、变形,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丝,围绕飞船四周如涡旋般展开。原本静谧的宇宙此刻仿佛成了一道激流,我们乘着飞船,被卷入了时空制造的巨大水花里。

“哇哦……”胖子眯着眼,“我脑子好像开始幻听了,有没有人听到歌声?”

“那是引擎共振频率。”帕比平静地答道,“与人类中耳振动产生干扰,但大多数人报告为‘空间低吟’。”

“真浪漫。”孙雨晴轻声说。她的眼神落在窗外,那些被拉扯成明亮弧线的恒星轨迹如梦如幻,像是银河正被某种高等意志翻开了一页。

“这不是浪漫,这是速度带来的光锥错位。”我说着,却也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眼角映出一抹深蓝拖尾——那是飞船防护层正在与空间摩擦时产生的粒子排散现象,有点像古老传说中流星划过夜空的尾焰。

曲率飞行的本质不是速度,而是“绕过距离”。1108号舰在这片被事先清理的“待行区”中如同躲进了一个宇宙泡泡,我们不是移动本身,而是让空间在我们周围折叠与展开。想象一下,你不是从A走到B,而是把B从远方拽到你脚下。

在第一段加速阶段,最容易出现视觉偏差。飞船虽然被护盾层完美包裹,但仍旧会有少量微粒撞击时,在舷窗上呈现出“星芒裂纹”般的折射光斑,像是远方有什么生物正窥探着我们——这是联邦飞航心理手册中重点提到的“虚拟共鸣恐惧”反应,一般在首次航行的新人中较为常见。

“我小时候看纪录片,总觉得曲率飞行像拉面。”胖子再度开口,“现在看,像在被拉面。”

“你脑子才是面。”孙雨晴笑骂。

“报告,”帕比举爪,“根据数据库比对,他的比喻略有逻辑缺陷,但不影响情绪表达。”

舰舱内一片轻松的气氛,但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段加速带来的新鲜感。再过几个小时,等到空间泡稳定,飞船进入巡航状态后,那些关于时间感消解、昼夜感错乱与孤独感放大的问题,就会逐一找上门来。

不过现在,至少这一刻,星海依旧浪漫,万物沉默。

“欢迎进入曲率航行。”睿思再次提示,“本段跃迁预计持续42分钟。后续段将在12小时后激活。”

跃迁的震动逐渐平息,星幕重新稳定下来,窗外那层明亮的光丝褪去,只剩下被拉远拉静的寂静宇宙。仿佛刚才那场“空间流瀑”不过是一场视觉梦境。

我轻轻吐了口气,拍了拍座椅两侧的控制端口,“各位,欢迎来到深空巡航阶段。”语气尽量轻松,“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正式进入长程飞行。睿思会负责监控曲率泡稳定性,大家暂时不用担心撞上会让人变成粉末的星体。”

“你别说得那么直白。”胖子抱着自己的工具箱缩了缩,“我刚把心跳拉回来。”

“那你就靠值勤表养生吧。”我调出光屏,将舰内新设的轮班制度同步给全员,“接下来是五人轮值,每人四小时,主控舱有人值守,其他人轮流巡查各舱段设备与数据状态。”

“巡查要包括生活舱吗?”帕比立刻举爪,“我申请只值工程段。”

“你不需要申请。”我笑,“你是工程段的。”

“我就知道。”帕比点头,一副早有预料的语气,“希望今天的电缆别咬我尾巴。”

“尾巴咬你大概是你自己设定的反馈延迟出了问题。”孙雨晴揶揄道。

我继续说:“按规定,曲率巡航阶段建议每位船员每日完成至少一次舱段步巡。这不是形式,是为让你们的身体知道自己还活着。”

“我已经活着了,”胖子举手抗议,“而且我还想活得更像个正常人。”

“你可以选择做点运动。”我看着他。

“我可以选择闭目养神。”他回得不慌不忙。

“那你值夜班。”

“……合理。”他秒怂。

孙雨晴笑出声:“你也知道,值夜班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提前挑选零食。”

“还有音乐播放器不被打断。”我补充,“另外我提醒一句,主控舱虽然不是卧舱,但我会在这儿长期驻守。别问为什么,问就是传统。”

“联邦古法·舰长式孤独疗法。”孙雨晴扶额。

“是的。”我点头,“我负责盯航线,你们负责不出事。”

贾宁没有参与玩笑,但她点了点头,眼神扫过光屏,已经在默默记录每一项安排。作为安保主管兼数据官,她掌握舰内所有数据舱室与记录模块的物理与授权密钥,某种程度上,现在她就是飞船的“数字锁芯”。

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好了——”我挥了挥手,“去各自的舱室吧。长路慢慢,第一夜刚刚开始。”

众人终于从舰桥中散去,踏向各自生活的那一部分空间。帕比还特意在走前检查了三遍电缆连接点,胖子则顺手拎走了一包能量饼干,像是怕夜里饿着。

“曲率护盾稳定,推进系统已转入恒定功率。”睿思的声音再次从控制台上传来,“舰内当前能源余裕百分之九十八,建议指挥官安排轮班休整。”

“知道了。”我解开安全带,伸了个懒腰,“睿思,我先去洗个澡,如果有人找我,就暂时转接语音。”

“已记录,舰长。”

主控舱灯光调暗,氛围切换为夜间值守模式。我沿着过道走向生活舱区域。飞船内部的布局在设计之初就考虑了长途任务的需求,空间虽紧凑,但不显局促——舱壁采用吸音材料,通道灯光会根据昼夜节律自动调节,走廊两侧嵌有软屏幕,显示着船体状态和恒星导航图。

生活舱的公共区里设有简易水再生洗浴间、营养注入点和一个小型互动区——本质上是几个可折叠座椅和一台能跑《银河竞速》的旧款全息投影仪。墙边的储物柜嵌有每个人的私人物品锁仓,我的编号在最边上。旁边就是洗浴间,微压水雾系统发出轻微的嗡响声,热气从缝隙中慢慢升起。

我洗了个不长不短的热水澡,顺便用内建的重力刮须装置处理了胡茬。等我穿着干净的轻质舰服回到主控舱时,星海依旧安静地躺在窗外,仿佛时间从未流动。

但我不是第一个回来的人。

孙雨晴就站在舰桥的副控位前,手指搭在舱壁的磁吸终端上,光屏还亮着。她换了套浅灰色的休闲制服,头发湿漉漉地挽起,脸颊因为洗澡后而泛着一丝健康的红润,看起来倒有几分不像“雨哥”。

“你申请了第一轮巡逻?”我走过去。

她“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目光仍盯着星图上的虚拟投影,“太空这么安静,有点不习惯。”

我在她旁边坐下,也看着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图景,“地球发射的第一颗星际探测器,只走出了八十亿公里,用了四十三年。”

“现在我们一天就能飞上千万公里。”她轻轻叹息,“可好像没人比以前更勇敢。”

“因为那时候的人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们。”我笑了笑,“现在的我们,知道太多,却依旧选择出发。”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这几十年,联邦的科技发展是不是有点……不平衡?”

“你说的是?”我看向她。

“航天技术一飞冲天,曲率、亚空间跃迁、行星环站、太空孵化器全冒出来了,可生物科技,尤其是人类寿命、冷冻恢复、医疗干预,几乎没什么突破。”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远方,“我查过,火星的第一批定居者,到现在依然靠老式蛋白再生素延命。月球高辐射区,癌症比例几乎没有下降。而地球本身的人口老龄化控制,靠的是‘提前退休’与‘流动安置’政策。”

我点点头,“确实,曲率技术与能源体系爆发,是在战后突变的,生物医药跟不上步伐……或许是资源,或许是某些决策的倾斜。”

“又或者,”她低声说,“某些科技,根本不打算给普通人用。”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你怎么看火星?”她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你那时候不是差点被分配去做火星运输线测试?”

“幸好没去。”我耸肩,“那边重力调整系统常年故障,基地管理员比地球上打工仔还愁眉苦脸。”

“可听说火星那边的餐补高得离谱。”

“比我们还高?”我挑眉。

她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孙雨晴忽然轻轻开口,语气变得若有所思:“有时候我会想,这些年的技术爆发……是不是太过顺利了。”

我偏头看她,她没看我,仍望着前方的曲率星图投影,声音低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就像是有人——或者说一股力量,在背后不停地推着人类往太空里走。战争之后,经济一地鸡毛,各地重建都勉强得很,可航天预算却年年递增。能源优先分配、轨道站优先投建,甚至科研人才的调动都开始向深空任务倾斜。哪怕民众再反对,政策也一条条地落下来了。”

“你怀疑……有人在幕后操控?”我微微眯起眼,语气半真半假。

“我只是觉得,”她顿了顿,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好像在完成一场被预设好的远征。”

我轻轻咂舌,笑着接了一句:“你这说法跟胖子说的差不多。他前阵子还一本正经地分析,说咱们能用上曲率引擎,不是靠人类自己搞研发,是‘外星人偷偷丢下的技术包’。”

“他还说这种技术包是一次性试用的,后面会收费。”她噗地笑出声,“还打比方,说我们现在正在用‘免费试看版’,将来全人类可能会收到一张外星账单。”

“——外加一堆使用协议。”我补充道,“比如‘请勿在重力井内私自启用曲率场,否则将被收取高能破坏赔偿’。”

“然后要签字,还得按DNA指纹。”孙雨晴笑着摇了摇头,笑意却没在眼底停留太久。她神色又渐渐冷静下来,“可要真是那样,谁来付这笔账?谁签的协议?”

这话我一时接不上。我们两个就这么并排站着,望着前方那张无声旋转的星图。

“你知道的。”她声音低了一点,“我是不信一心只为了推动科学的那套东西。我只是觉得,背后可能还有我们没看到的动机——推动联邦,推动科研院,推动我们这些人上船,去碰一些……没人愿意主动去碰的东西。”

“你是说孙教授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爷爷也只是个学者。可他很清楚这趟任务的代价,也清楚会面对什么。可他还是努力争取了这次机会,甚至……亲自来。”

我没有再问下去。她说的每一个词,似乎都在星图的光辉里泛起一丝无法解读的暗影。

收起星图终端,转身离开前,她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丢下一句:“水哥,要是哪天我突然变得很冷淡,不要奇怪——可能是有人在观察。”

我一愣:“观察你?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走进过道的光影里。

我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远处自动门缓缓合上,只剩下我与曲率星图,和那颗缓缓旋转、仿佛也在沉默中思考的蓝色十二面体——睿思的图标,依旧亮着。

十分钟后,孙雨晴在回往生活区的通道里,正好与孙教授迎面碰上。

教授披着浴巾,擦着头发,看见她略一侧头,语气不急不缓:“你刚从哪儿回来?”

“巡逻。”她耸肩。

“和秋水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孙雨晴语气平淡,“只是稍微暗示了点。听不听得懂,就看他自己。”

孙教授看着她,笑意缓缓浮上脸:“你这丫头,学得倒挺快。”

孙雨晴耸耸肩,走过去时回头补了一句:“毕竟是你教出来的。”

孙雨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舱门缓缓合拢,只留下孙教授一人站在走廊尽头。他没有立刻回房,而是抬起头,望向舷窗外的星海。

远日点空港的轨道灯带正在缓缓滑过视野边缘,像是一条安静盘旋的银河长蛇;更远处,是早已被计算为安全背景星体的木卫六,其冰层表面在反射远光星芒时,像极了一面碎裂却温柔的镜子。星辰在无声中流转,而透明舱壁外的宇宙,却仿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张力,静到让人心底发紧。

孙教授站在那里良久,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片星幕。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自语:

“我可是遵守约定了……按研究院的保密协议,不向不知情民众透露我们之间的协定内容。”

就在他转过身准备离开的瞬间,舱壁上方的一处感应节点悄然亮起。那是1108号舰内系统主控联络端口之一,此刻却没有任何联络音、也没有语音播报,只有一道淡蓝色的虚拟图标,在微光中缓缓旋转——一个十二面体,棱线平滑、轮廓精确,象征着联邦科研院最强中枢AI的身份。

睿思的标识,亮了。

它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地浮动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又像是在沉默中记录一笔新的数据。片刻后,光芒一闪,图标归于暗淡,重新嵌入到节点中,仿佛从未现身。

星海仍旧寂静,只有深空的震荡与飞船内部的生命维持系统在运转着。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睿思的后台日志里,悄然增加了一条加密指令:

记录完成:联络人·孙。参数已同步。状态:协议仍在生效。监控级别维持 L2,等待下一指令。

  •  

望星之夜

孙教授坐在临窗的位置,身后是一道圆形拱窗,可以直接望见那颗浅蓝色的地球轮廓。他身穿灰蓝色便装,神色宁静,手边的茶还冒着热气。这家店是我们在任务前就约定好的集合地点,孙教授一向守时,所以提前到场也在预料之中。

我们依序落座。我坐在教授对面,孙雨晴坐在他身边。帕比则规规矩矩地坐在主位左下侧的椅子上,前爪自然搭在桌缘,姿态像个沉稳可靠的工程师。胖子坐在我另一侧,还在研究菜单价格是否真的触发了“联邦补贴全额阈值”。贾宁最后坐下,选了靠角落的位置,整个过程一句话没说。

“我这次选的酒是模拟酿造,不含乙醇,可以放心。”孙教授笑着举起杯,语气温和。

“喝酒不开船。”我下意识接了一句。

“开船不喝酒。”孙雨晴补完,全桌顿时笑成一片。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老套着说台词。”胖子举杯,一饮而尽,酒精含量为零,但他表情依旧陶醉得仿佛干了二锅头。

饭局开始进入正轨,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全息投影菜牌精确地标注出每一道菜的成分与营养值。孙教授边吃边聊,说起他年轻时在月球基地采样的往事,还提起那次差点被“负压裂隙”吞进去的经历。

“那时候哪有帕比这类工程AI?我们都是自己下手,绳索、冰锥、真空绷带……哪像你们现在,掉坑里还有狗救。”他说着,指了指正努力吸汤的帕比。

“我不是狗,我是注册工程技师。”帕比严肃抗议。

“你连骨头都点。”胖子拍了拍它的头,“工程骨头,行吧。”

“请尊重职业工程师。”帕比弹出一条投影法规,亮着红字:“联邦工程员不得在餐桌上被当作宠物对待。”

“可是你自己在学狗叫。”我实在忍不住插嘴。

孙教授轻笑着补充:“你们知道吗?200年前,地球刚刚经历那场世界大战,整个航天科技却像是被强行推进了一百年。而相对而言,生物医药却没什么突破。现在人类平均寿命基本还在一百岁以内。冰冻舱技术最多撑两个月就得醒来恢复,不然身体会出问题。”

“但有一种东西是例外。”孙雨晴轻声道,“SH-03型血清。”

我点点头,那是联邦委员会某位常委坐上高位的原因。据说原料只掌握在他一手,价格已经炒到了一个星区的财政级别。

说到SH-03型血清,餐桌气氛一下变得微妙。孙雨晴微微皱眉,“我查过文献,这东西在正式发表之前只做过两轮人体试验,长效机制根本没搞清楚。”

“但抗衰老的效果确实是真的。”胖子一边切着合成牛排,一边抬眼瞥了贾宁一眼,“听说一些高层连续注射五年之后,连基因端粒都出现了延展现象。”

贾宁没有说话,只是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不过啊……”胖子似笑非笑地继续,“我总觉得这种东西背后不太干净。据说原料只有一个人掌控,一个常委。你们说——他是不是外星人啊?”

我斜睨他一眼,孙雨晴啧了一声,懒得回应。但我注意到,孙教授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众人,像是看一群刚进实验室的学生。

“胡说八道少一点。”我用餐刀敲了敲胖子的盘子。

“嘿,我只是开个玩笑。”胖子耸肩,却又低头若有所思地在终端上划了几下。

空气顿时微微凝固。

打破安静的,不是胖子,也不是我,而是贾宁。

她轻声说道:“不管外界怎么议论,那位常委对联邦的重建确实立下过汗马功劳。航天推进系统、生物基因工程、资源重分配计划……哪一项不是他牵头搭建的?SH-03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成果罢了。”

她的语气冷静克制,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清晰与立场感。这不像随口评价,更像是一种源自事实的辩护。

我微微偏头看她。平时她像空气一样安静,突然开口为一个政治人物说话,着实让人意外。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她的出生地。

贾宁来自奥利萨——一个位于东欧边陲的小国,面积不大,却在战后因“某位常委”的崛起而频繁出现在各类联邦档案中。而巧的是,那位常委,也恰恰是奥利萨人。

我想起不久前胖子提起的一个片段——他说曾在一次内部信息模拟中看到一张模糊的旧照片。图中,是那位常委出席某次非公开会议的侧影,而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低头快步跟随的年轻女人,穿着战术外套、压低帽檐,却仍透出一种难以忽视的气势。他当时只说了一句:“我百分百确定,那是贾宁。”

这事我当时没太当回事,现在想来,却有些回味。

我的腕带轻微震动,胖子用静音频道发来一条短讯:

“姓、地、眼神,我就差DNA了。”

我没回他,低头喝了口茶,余光却扫向贾宁。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切开了一块鲜嫩多汁的牛肉,动作一丝不苟,和她说话时的态度如出一辙——干净、精准、不给人多余的判断空间。

我又瞥了眼坐在对面的孙教授。他只是轻轻地笑着,没有插话,像是在听一出无声的剧,结局早就写好,只等我们自己悟出来。

就在餐桌陷入短暂沉寂时,我的腕带屏幕再次一亮,一道沉稳的声音随即同步出现在所有人的终端中——

“各位1108号科考舰船员,我是睿思。”

声音依旧冷静克制,像是人工智能特意调整过的礼貌与威严的中间态。

“虽为分身系统,我依然具备跨节点的数据整合能力。在连接至深蓝联邦星际网络的任何枢纽空港,我都可调用母体授权下的中枢算力,用以维持航控、决策辅助与实时预警职能。”

他顿了顿,随后补充:

“本次科研任务由联邦星际大学直属研究院立项,出资方正是研究院理事会。在项目发起人孙志诚教授的推动下,获得了能源、科研、航天与战略资源四位常委的联合批准。”

我不动声色地扫了教授一眼,他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杯中的茶冒着热气,像对这些内容早已了然于胸。

“飞船当前状态良好,已完成全部航前补给作业。异构锂晶提取物已注入曲率引擎稳定腔,能量余量达112%。所有实验模块及舱段环境已同步校准。”

“我将代为完成下一阶段飞船调整,预计五分钟后,1108号将驶入待行区,编号ALC-7。各位可继续用餐。”

睿思的语音刚落,胖子小声嘀咕:“听他这意思,我们要是吃慢点,飞船都能自己先出发了。”

“至少比你开得稳。”孙雨晴抿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回怼。

贾宁手里切牛肉的动作停了一下,似乎对“常委”两个字有些在意,但什么都没说,只继续吃饭。

孙教授举起杯子,轻轻晃了晃杯中液体,像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回忆一段遥远的事情。片刻后,他放下杯子,语气温和却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平稳:“今晚大家既然都在,就把这次任务的核心情况正式说清楚吧。”

他环顾众人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孙雨晴身上,轻轻点头。

“我们的目的地是KL-077星系外围的一片带状小行星带。按照目前航线计算,从远日点出发需要近半年抵达,预计在该区域进行为期两年的常驻科考,之后再用半年返回。整项任务,总时长为三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但稳定,不带丝毫戏剧性,反倒更像是科研记录中的一段冷静陈述。

“这片小行星带在过去十几年里,曾被联邦勘探局多次标注为异常区域,理由是曲率场不稳定,无法使用跃迁推进,所有航程必须以亚光速常规推进为主。”

“而我们此行,有两个明确目标。”他伸出两指,语速不紧不慢,“其一,验证异构锂晶的成矿机制,建立资源带图谱;其二——探索可能存在的生命支持星球,尤其是具备基础生态迹象的天体。”

我注意到他的语气在第二个目标上略有一丝迟疑,就像话锋之后还有内容未说出口。

果然,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平静,却更像是看穿了所有人的情绪:“十五年前,科研院曾有一艘前哨探测舰在该区域失联,官方通报是设备故障、轨道偏离、资源耗尽。可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认识那艘船上的人。”

他低头喝了一口水,仿佛平复了什么,然后再次开口:“我的妻子与女儿,当年就在那艘船上。那是我主持的‘探索未知文明’系列项目之一——当年计划失败、资金终止、研究停摆,但她们坚持出发。结果是——再无音讯。”

孙雨晴垂下了眼帘,沉默无声。

我看了她一眼,她没有流露出情绪波动,但她的手,正紧紧攥着衣袖下摆。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疼痛压缩,只有真正经历过失去的人才懂。

“这一次,我申请复航,不只是为了科研。”教授缓缓地说,“我想找回当年的真相,无论是人,还是——答案。”

没人说话。只有窗外,远日点空港的夜色缓缓铺展,仿佛连星星都收起了光。

我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杯口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像是在静水中投下一枚小石子。

“既然路途遥远,那咱们也得正式一点。”我笑着看向大家,“按惯例,在正式出航前,舰长得给自己的人先打打气。”

这句话像是扯开了空气中那层无形的纱,几双眼睛都看向我,气氛也终于从刚才的沉重中缓了下来。

“我先来点个到。”我坐直身子,半是调侃地看向帕比,“我们的工程师,帕比同志,注册工程师,机械尾巴比手还灵活,曾单爪完成三十二处微结构焊接。他自己说过,哪怕是在宇宙真空里,也能用屁股拧紧一根备用螺栓。”

“我可没说过‘屁股’这个词。”帕比纠正道,语气一如既往平稳,“但你说得也不算错。”

我转向胖子:“李英俊,代号胖子,我的大学室友,技术全才,飞船系统从主控到下水道都能修,还能在我们没察觉的情况下黑进联邦补贴系统,只为了多点一份甜品。”

“那是合法研究行为。”胖子立刻举起手,义正词严。

“研究你个头。”孙雨晴用筷子点了他一下,“上次你把调料包偷调制,搞出个‘甜辣合成豆花’,差点把我吃进医疗舱。”

“科研调配。”胖子一本正经。

我继续笑道:“雨晴,医疗官,兼心理健康负责人。谁要是在飞行中精神不稳定,她不止能开药,还能用‘雨哥的关怀拳’亲自帮你打通任督二脉。”

“我是医生,不是武僧。”她无奈地扶了下额。

“我们的安保主管兼数据官,贾宁。负责舰上安全、关键权限管理与数据资源控制,物理上和权限上都有。”

贾宁没说话,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算是回应。

我顿了顿,望向孙教授的方向,举杯示意。

“最后,孙教授。”我收起调侃,语气郑重些,“是我们这次航行的真正推动者。他为这艘船、这条航线、这支队伍付出的心血,我们心里都有数。”

我扫视一圈,举高酒杯:“为了即将开始的三年旅程,为了我们即将一起面对的未知,干杯。”

众人举杯,杯中星光微微荡漾,气氛在这一刻,悄然变得完整起来。

“为旅程。”

“为归途。”

“为科研补贴。”胖子又补了一句,眼疾手快夹走一只鸡腿,嘴里含糊不清:“再不吃主菜就凉了。”

  •  

远日点基地

最近尝试写一部短篇科幻小说作为游戏的故事背景与叙事主线,发布在博客/公众号上,欢迎点赞,评论,如有建议我会酌情修改。由于深空归途的名字被占用了,后改为深空与归途,下面是正文。

我们是从地球的空港出发的。飞船在轨道上绕行三圈,避开地球重力波段与磁层干扰后,进入惯性调和轨道。接着,我们穿越了位于轨道边缘的曲率缓冲区——这是一段用于稳定跃迁初始状态的区域,确保曲率场生成前不受重力扰动影响,最终完成第一次跃迁,抵达远日点枢纽空港。这是一处距离地球约三十万公里的深空节点,常用于长距曲率航行前的准备与补给。

当飞船完成靠港并进入编号泊位后,我第一个起身下舰。下舰的过程需要经过多个加压与减压舱段,每段舱壁上都配有不同颜色的警示光与气压指示。这里不再是地面的重气环境,而是标准的轻氧环境,专为长时间任务中的科研人员设计。帕比走在我前头,工程AI无需氧气,自然快我一截。

身上的轻质制服经过刚才的低压耐受测试后略有收缩感。我活动了一下肩膀,迈步走入枢纽空港的主平台。整片区域宛如悬浮在群星之间的都市,由无数漂浮模块构成,有的泛着冷光,有的悬挂动能屏蔽标志。远处还能看见三座维持引力稳定的磁控塔,它们投下的淡蓝色结构光在星海中闪闪发亮。

抵达泊位出口时,胖子正靠着一台货运无人机哼歌。他一身工程背带裤,裤脚还带着点维修油渍,脚边放着他的多功能工具箱,机械臂缩成半待命状态。

“你怎么比我先下来?”我问。

“我提前结束了调试嘛。”胖子拍了拍帕比,机械狗尾巴一晃,蓝光眼睛里跳出一串同步完成的数据流。“帕比说你走得太慢,还想顺路买点什么。”

我摇头苦笑,走向主通道。远日点空港的核心广场就在不远处。

这座广场与地球上的空港截然不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大厅,而是一个开放式的多层圆环平台,各层漂浮着结构亭台与功能楼阁,既实用又不失景观设计感。其中一角,正是我们今晚约定聚餐的地方——望星小馆。

我打开终端,向组内频道发出消息:“集合时间到,空港会议室A13。”

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一连串“收到”与“抱怨”。最先回的是胖子,他发了个哭脸:“老大,刚点了个三层牛肉汉堡,你能给个吃完再来的时间吗?”

“取消订单吧,晚上有大餐,少吃点。”我回他。

胖子——我大学室友,本名李英俊,长着一副与名字完全不符的身材。他从大学起就是个技术狂人,精通飞船工程学,飞船机械维修,业余还是个技术高超的黑客,毕业后进了联邦航天技术研究所,本来前途无量。我硬生生把他拐到了我的科研船上,只用了一个承诺:“我帮你找个女朋友。”结果他脑袋一热就答应了,现在成了我们船的首席工程师兼总调侃对象。

“水哥,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次晚餐的饭店有联邦公务员补贴?我查了下系统,公务船队挂靠在深蓝大学的都能走科研补贴报销渠道。”

“你是去科研还是去薅羊毛?”我笑着翻了个白眼。

“这是国家政策你懂吗?这叫科研福利延伸到生活保障。”他正色道,“而且我看那家饭店菜单,主菜基本都比我们宿舍小食堂贵四倍,要不是有餐贴,普通打工人真吃不起。”

说着他还给我展示了联邦生活保障官网的截图,足见他对这体系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怀疑他私底下可能还写过举报信。

我们围坐在会议舱内,圆桌自动升起,中间的光屏投射出即将启程的航线与预备程序。每个人都坐得笔挺,除了帕比和胖子。

这条机械狗,正翘着后腿坐在一张标准舰员座椅上,前爪还规规矩矩地搭在边上,样子比我们还严肃。胖子一边往嘴里塞营养棒,一边咕哝了一句:“哎帕比,你不是条狗吗?坐椅子算哪门子狗规?”

帕比歪了歪脑袋,机械眼闪了两下,“我本来就是一条狗,但我也是一名注册的AI工程师,根据第18号联邦行为条例,享有座位使用权。”

胖子“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嘴里的棒子差点喷出来:“这狗都能背法规了,社会确实进步了。”

帕比不以为意,尾巴伸出一截变形机械臂,啪的一声从桌边夹走了一片营养饼干,又用极其优雅的动作送到“嘴边”,舱内一时间全是电子版“咔哧”的咀嚼音。

孙雨晴坐在我右手边,忍俊不禁,轻轻拍了帕比的头。

贾宁依然安静地靠在舱壁边的角落,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总让人忽略她的存在。但只要她起身站直,房间里的气压仿佛都会低一度,哪怕是胖子也会本能地挪开一步。她是在星际大学就读时,业余参加格斗联赛一战成名的,那年她连续击败了五名成名已久的的格斗选手,在冠军赛中又逆转爆冷,赛后才被媒体爆出身份——竟然是个主修数据安全学的大学生。此后,她成了那届毕业生中最有话题度的存在之一。平日她寡言少语,总像在观察而不是参与;但没人怀疑过,一旦有人越线,她会毫不犹豫地切换成“清场模式”。

“好了,各位。”我拍了拍掌心,把注意力拉回航线会议,“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在地球空港,明早之前得把飞船检查完,今天散队前,谁还有问题?”

“我有问题。”帕比竖起前爪,“晚餐可以加一份高能骨头仿真零食包吗?”

胖子顿时趴在桌上狂笑:“这狗不光坐椅子还点菜啊,咱们是不是该给你发工资了?”

“已经在申请流程中。”帕比一本正经地回答。

众人笑。

“各位。”我开始简要通报,“飞船明日零点前进入待行区段,今天是最后一次舱体巡查和物资核对。我们晚上九点,在老地方——‘望星小馆’集合聚餐,自由活动时间到晚饭前。谁迟到,谁请全桌。”

从会议舱出来,胖子就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晚上的聚餐地点:“我查了下空港商圈,这边好吃的店是真贵,随便一份正餐都得两百点积分起步,酒水单算。”

“地段金贵,供货又得靠轨道运输,不贵才怪。”我随口答道,目光却落在窗外远处的暮色太空中。

胖子一边滑动手腕终端一边自顾自地嘀咕:“普通技术工人一年也就挣个五六千点,地球本土职员收入还没外勤高。你像我们这种执行深空任务的舰员,属于C3级别政府外勤,年包有两万点积分,还不算补贴。最重要的是——有!政!府!餐!贴!”

他说到“餐贴”这两个字时,语气格外郑重,仿佛在宣告某种宇宙真理。

我笑了:“你说得这么激动,是不是晚上准备点满菜单?”

“这不是关乎信仰吗?”胖子拍了拍肚子,“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跟你跑来这鬼远的地方?别看我平时是个技术宅,其实对联邦财政体系研究得门儿清。我们这等级别,每人每天餐贴上限一百五十点,分三次发放。你别看级别小,这一顿顶别人三顿!”

孙雨晴在一旁笑着摇头:“你这么熟,是不是还兼职报销员?”

“报销我是报不过,分账我最行。”胖子振振有词,“你别小瞧这些细节,公务系统里活得久的,都靠的是规矩里打滚的经验。”

我拍了拍他的肩:“吃归吃,记得晚上别迟到。”

“放心吧。”胖子咧嘴一笑,“再说,咱们可不是普通人,咱们可是有航天编号、有薪级认定的公务舰员啊!”

听他一本正经地调侃,我忽然觉得,这种在星际探索前短暂的松弛感,是联邦时代独有的幸福。我们是航天系统下的专业执行者,有着清晰的任务、编制、报销条目和任务编号。可在遥远的宇宙中,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系统,会不会也有失效的一天?

但那是明天的事了,今天先吃顿好的。

散会后我一个人回到了舰体,打算完成最后的飞船例行检查。舱门打开的一刹那,熟悉的人工重力场轻轻牵引我的脚步落地,一股微妙的归属感袭来。

这艘1108号科考舰比以往我驾驶的任何一艘飞船都要先进。尤其是它中部配备了一座中型提炼装置——基于最新“高能离子熔析”技术,可在真空中对复杂矿物进行分解、过滤、提炼,甚至在资源合规条件下制造出飞船级燃料结晶,如异构锂晶。

我还记得大学时期参与过早期版本的测试,那时提炼器需要四名操作员加外部稳定场,噪声大、能耗高。现在这台设备只要一个自动序列接口,就能智能分配材料路径,效率提升十倍。

这技术是这十年刚出现的,老型号的科研舰,像我曾经服役的508号,还得靠地面站提炼能源。现在好了,只要带上原料,我们连在小行星带都能“加油”。深蓝联邦对这东西的昵称是“飞船的胃”。

我一路走过飞船各个区域:主控舱、通信舱、采样分析舱、医学支援舱……每一舱都通过虹膜认证。系统识别到我是舰长身份,走哪儿都畅通无阻。这种感觉,说不上是权力,倒像是一种孤独的责任。

走到机械舱,帕比正试图用尾巴拧紧一根电缆。他一边拧一边学狗叫,还自言自语:“我是狗,我在工作中,我是最强狗技工。”我盯着他十秒。

“你能不能别学狗叫?”我忍不住说。

“我本来就是狗。”他扭头瞪我,那副严肃劲让我瞬间闭嘴。帕比跟我们团队这么多年,恐怕是除了孙雨晴之外,唯一一个知道所有人私人习惯和怪癖的“存在”了。

回到生活舱,我一间一间地巡查物资储藏点,确认每一包真空压缩干粮、每一支营养注射胶囊的出厂日期和标签。原本应该是孙教授那两位助理的舱室,如今也堆满了额外的科研仪器、医疗物资和补给包。他老人家临行前,以“长途飞行空间宝贵”为由亲自签署拒绝两位助理随行的申请,那时候我只当是学术性格偏执,如今看来,或许他早有深意。那些舱室的临时封条仍贴在门侧,编号改成了“储-03A”和“储-03B”,打开门,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紧急电源、便携式样本分析仪、备用气瓶和一整箱不知谁特意添加的异星植物栽培箱。

我站在门口,闻到了某种植物装置内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像是柠檬混着某种金属味。空气清新剂都不带这种味道的,这些显然是特供科研用植物。看来教授早就知道我们会在飞行中需要更多自给能力。他为这趟旅程做的准备,比我们任何人都深。

夕阳下的空港依旧忙碌,星舰起降频繁,轨道升降平台闪烁着指示光。透明穹顶透出外层空间的景象,巨大的木卫六正缓缓升起,在光线的折射下泛着淡蓝色。

巡查完舱室,我站在飞船外沿的观察舱,抬头望向轨道尽头。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脱离地球重力井,驶向那片空白的星图。

“我跟你说,我刚才看了一下咱们舰上的巡航模拟,中央引擎反应曲线比联邦上一个版本还多了两个安全冗余,”胖子凑过来小声道,“就是那个新型粒子喷射系统,据说只在‘哨兵级’战舰上才试装过。这可是玩真的啊,老胡。”

“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我瞟他一眼,“当时你不是也参加了配置签字?”

“我以为那是表面工程。”胖子理直气壮地回怼,“你知道的,我们技术部门向来被当成可选参考意见区。”

“有道理。”我随口应了一句,朝贾宁的方向扫了眼。她刚刚检查完舰桥外部的引力稳定器,正把工作记录上传给帕比。

“对了,”胖子凑近些,声音低了半拍,“咱们这位贾安保,好像还是我上次那个——呃,小型化抑制液测试事故的目击者。她当时一脚踹开实验室门,差点以为我在搞什么地下化学武器开发。”

“你不是在偷调酒?”我嘴角微翘。

“科研调配!”胖子纠正,“不过她出手真快,那一脚我现在偶尔还会膝盖疼。要不是帕比拦了一下……”

我轻笑一声。怪不得胖子刚才一见贾宁就条件反射地坐直了。

贾宁自然听见了点什么,转过头来,目光扫过我们这边。

胖子瞬间把腰板挺得笔直,坐姿端得仿佛安保训练营里的新兵:“咳,好久不见,贾教官。”

贾宁看了他一眼,只淡淡回了一句:“下次实验前,记得备好火警抑制权限。”便低头继续处理数据。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晚上的空港区域开始切换为夜间模式,环形穹顶上投映出模拟星空,银河清晰可见,仿佛整个宇宙都压在头顶。此时,连空气中都透着一种将要远行的仪式感。

我们几人刚从安检通道出来,便听见AI帕比蹲在出入口口令识别器旁边哼着调子,机械臂上还夹着一张餐厅预定卡。胖子一看见就立刻上前,把帕比的摄像头抬高了两度:“喂,你小子居然先订了‘望星小馆’?知道我们几个爱吃的都在那?”

“我接受了孙教授的指令,他说飞行前你们需要碳水、热量和一点点联邦补贴味的慰藉。”帕比语气一本正经,机械尾巴在地上轻轻敲着。

“那也别暴露我那点补贴都花在食物上的事实啊……”胖子小声嘟囔。

“帕比没错。”我拍拍他,“反正你把能量棒拆了做调酒原料的事也早被贾宁记了小本本。”

“什么‘小本本’?你见过她带过笔吗?”胖子一脸警觉,“她那种人,记仇是直接存内存芯片里的!”

这时候,孙雨晴走过来,换上了便装,一身藏蓝色风衣和柔光材料内搭,打扮得像刚从学院年会出来的女博士。但她的步伐干脆利落,气场仍旧是“雨哥”那一挂。

“你俩又在胡说八道?”她看了我一眼,再看胖子,“别忘了今晚我喝得高兴,你俩都跑不了。上次在星际大学咱们三谁躲厕所来着?”

“我那是突发腹泻!”胖子坚决否认。

“你还穿着全息潜行套装,躲在三楼女生宿舍边上的厕所里,”我补刀,“结果被误报成偷窥机器人。”

“你们能不能翻篇了啊!我当年那是技术测试!”胖子痛苦地捂脸。

“技术失败。”孙雨晴一锤定音,随后回头冲贾宁点头,“我们人齐了,可以走啦。”

贾宁依然面无表情,但嘴角似乎轻轻动了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判断这群人值不值得她再多浪费一晚上的时间。

我们就这样,一行人朝望星小馆的方向走去,踏入那条每个太空港都有的夜色街巷,灯火正亮,星河正在升起。

通往“望星小馆”的人造街区名叫“辰市巷”,是空港内最早的一批生活聚落之一,如今早已发展成一个多文化融合的小型商业圈,尤其以华人移民为主,成了深蓝联邦各大空港的“标准模板”。

我们一边走一边看,街道两侧的建筑闪烁着熟悉又陌生的光。霓虹牌匾高高挂在合金墙体上,“老长沙臭豆腐改良站”“全息中药足浴体验馆”“粤味合成烧鹅饭”……各种未来技艺与传统小吃的结合显得既荒诞又亲切。有店铺用全息投影营造出一片竹林,有餐馆甚至播放着百年前的粤语老歌,调子被低频滤波器拉得悠长,听着像是来自太空另一侧的梦。

“这里气味真奇怪。”孙雨晴皱皱鼻子,指了指某家喷着油烟的全息烧烤摊,“烤的是合成肉,偏偏还要搞得像街边摊,哎,我是真吃不下。”

“老派情怀你懂不懂?”胖子一脸陶醉,“这里可是地球上最后几个还原城市烟火气的地方之一了,我刚才还看到一家‘回忆牌汽水’便利机,卖的是玻璃瓶的。”

“你确定那不是化学废液?”我抬了抬眉。

“我们星际大学铁三角出身,什么没见过?”胖子一扬下巴,转头朝孙雨晴努努嘴,“雨哥你说是不是?”

孙雨晴白了他一眼:“别叫我雨哥,在外面注意点形象。”

“得嘞,水哥罩着,雨哥镇场,我这小弟行走宇宙都心安。”胖子嘿嘿一笑。

这“铁三角”是我们大学时开的玩笑,但真到了现在,我才发现,它像是一道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纽带,穿越了那么多考试、实习、分配、训练营与出勤记录,竟一路走到了星舰起航前。

“水哥,我可听说了,”胖子突然凑近我,“望星小馆新换的主厨是地球中华厨艺联盟第三代传人,上次做的麻辣虾,辣得贾宁当场喝了三杯抑制液。”

“你又在背后编排人家。”孙雨晴忍着笑,“上次她看你偷调酒是不是差点打断你手腕?”

“那是科研调配!我在做低温乙醇的燃烧模拟!”胖子一脸严肃地为自己辩解。

我们笑着,走过一道由天幕与轨道线构成的拱门,望星小馆的屋檐终于在不远处出现了。

“望星小馆”外观像是把一座江南园林搬进了太空港,飞檐翘角和高分子合金骨架融合得出奇地自然,在暗金色光源下透出一股静谧的仪式感。门前那对石狮子,早已不是石头——是合金喷涂制成的仿生机器人,双目配备光学追踪仪,嘴里还镶着钛金犬牙,像是古典与赛博朋克的混血怪胎。

街道两侧也延续着这种混搭风,一边是主打川菜的“望川楼”,门口悬着红灯笼与自动迎宾机,另一边则是高耸入天、屏幕滚动播放广告的“中联银河信托”大厦,闪着巨大的行书“信”字。这里华人扎堆,建筑风格越发“东方化”,甚至比地球某些老城区还更有气氛。

走在街上时,我腕带终端轻轻震动,一道低沉而理性的男声忽然响起:“舰长,孙教授已在馆内,请勿让他久等。”

我下意识点头:“收到,睿思。”

“睿思?”胖子脚步一顿,眉毛一挑,语气不像震惊,倒更像确认,“你是说——科研院那个顶级中枢AI,睿思?它成了咱们的领航员?”

“对。”我轻声应道,“本次任务,科研院直接调配了睿思系统的一个分身接入舰船主控,由它担任1108号的领航员。”

“啧……”胖子摸了摸下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我早听说科研院有人在搞‘人形系统融合实验’,没想到真投到了我们这条船上。我之前还尝试逆编过它某个沙盒副本的通信协议,结果三分钟不到就被踢了出来,堪比军方防火墙。”

“那你就老实点。”我看了他一眼。

“嘿,我是技术宅,不是疯子。”他耸耸肩,“但说真的,这配置有点奢侈了,咱这次任务到底要去哪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帕比那边已经亮起工程模式,金属手臂发出几声清脆的嗒嗒声。“睿思已经开放了部分工程协议接口。”他语气平静却带点骄傲,“我可以直接与它同步数据。逻辑精度很高,不愧是科研院的大脑。”

“你们机器人果然都是互相抱团的。”胖子感叹了一句,语气却多了几分羡慕。

我腕带终端轻轻震动,一枚稳稳旋转的蓝色十二面体图标浮现出来,紧接着,全员的终端几乎同时亮起。

“1108号全体船员,”睿思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每个人的设备中同步响起,“我是睿思,本次任务的领航员系统。我已完成所有成员终端接入,将全程协助航道规划、情报整合与任务决策支持。如遇环境异常、资源冲突或系统偏差,我将实时发出提示,并提供可行性修正建议。”

胖子抬头看着自己腕带的图标,咂咂嘴:“这才是标准的科研院口吻,听起来比我老妈还严格。”

我微微点头:“收到,睿思。”

终端上的图标旋转了一下,亮度渐暗,转入后台待命。

我抬起头,面前的建筑仿佛在灯光下静静等候。我推开“望星小馆”的主厅木门,古色古香的结构与穹顶星光交相辉映,室内静谧得像一幅水墨画。最里侧,孙教授已经就座,他身披灰蓝外套,双手合拢放在膝上,仿佛正等待一场缓缓展开的宇宙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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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空与归途

最近尝试写一部短篇科幻小说《深空归途》,先在公众号/博客上发发,后面想做成游戏的故事线。欢迎追更,评论如果觉得哪个段落有问题,可以在评论中附上序号,我会酌情进行修改。

夜幕下,我站在太空港的观景窗前,耳边是机械臂运转的低鸣和遨游过境舰飞出的呼啸声。
舱口不远处,一群同事和家人在默默送行。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温柔的出发祝福曲调:“愿星辰指引你的路”,可此刻这些声音在眼前浩瀚的星空面前格外遥远。我深呼一口气,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迎接即将到来的旅程。

地球经过二百年的发展与重建,从苍茫宇宙看去,宛如一颗深蓝色宝石在黑暗中闪耀。我轻抚金属墙壁,深吸一口模拟新鲜空气。脑海里盘旋着即将开始的使命:出任1108号试验型科考舰的舰长,率领精锐航天团队去探索人类尚未涉足的星域。

深蓝联邦的格局早已形成。二十一世纪末,各国政体逐渐合并,月球和火星相继建成自治管辖区后,地球各洲协商建立了统一的联邦政府。联邦的旗帜是一轮湛蓝行星与四颗星环绕的图案,象征合作与探索的精神。如今,联邦议会由各地民选代表组成,重视航天事业与科学研究,激励年轻一代投身宇宙探索事业。联邦名称“深蓝”不仅寓意地球的湛蓝色,更代表着人类对浩瀚宇宙的敬畏与好奇。从航天电梯到星际曲率航线,每一步跨越都见证了联邦精神的延续。这些年,联邦早已经历了几十年的和平建设,昔日的国家争霸几乎被人遗忘。来自不同星球的科研团队不断交流合作,大家对未知充满敬畏而非恐惧。

从我的角度看,宇宙航行已是常态,但每次出发仍令我心跳加速。曲率驱动技术早已成熟,人类的飞行梦不再遥远。从太阳系到近邻恒星,各条曲率航道犹如星际高速公路,将遥远世界紧密连接。1108号的曲率发动机能在瞬间扭曲时空,跨越数光年,将我们导入预先标定好的航线。在飞行过程中,舰载系统会精确计算能量消耗、惯性反应和周围重力扰动,实时调整曲率场参数,以确保每一次穿越都稳健而高效。

太空港内部银白色的穹顶高耸入云,大厅中央的数字显示屏和全息投影将这里装点得宛如科幻大厅。望向窗外,几艘各式飞船静静停泊:载满补给的货运飞船、披着彩绘的勘测巡航舰,以及几艘多功能客运船正待载客返航。我身着深蓝联邦的飞行制服,肩章下的名字徽章熠熠生辉,代表着联邦对我的委任与信任。走廊上柔和的灯光贯穿各个通道,自动引导车的行驶轨迹在地板上投出蓝色光带。数字浮动的显示屏不断播报航班信息,而我步履坚定地通过刷卡闸机,心头却难免涌起阵阵忐忑: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以舰长身份参加出航。

十年前,我还是魔都的一名航天工程系毕业生,怀揣着飞天梦想踏入科研航天行业。那时的我经常站在黄浦江畔仰望夜空,感叹黄浦江上扬帆的游艇与星际飞船的归途一样令人心驰神往。曾在深空漫游站负责推进系统的调试,耐着寂静的黑暗与零重力中偶尔突发的电磁风暴共舞;也在孤寂的星际航线中,为了躲避偶然出现的小型陨石带焦急地操控着维修无人机。如今,我已成为经验丰富的领航员,肩负起指导航线和带领团队的职责。1108号的使命将载入史册,而我,则是这段征程的舵手,心中既有无比的荣光,也难免心怀重任。
离别之前,我无意间触摸了口袋中那张旧照片:母亲在魔都外滩牵着年幼的我,背后是熠熠灯火。她常对我说:“无论走多远,你的根永远在这里。”此刻,我深吸一口气,将母亲的嘱托默念于心,为即将开始的旅程增添了一丝沉稳的力量。因此,我也默默对自己说:无论前路多么未知,都要以坚定的信念和责任心去面对,为家人和联邦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舱门前的对接停机坪伸向外太空,我踏上斜梯。1108号静静矗立:舰身线条流畅动感,暗银色金属表皮在航港灯光下泛着幽冷光泽,庞大而沉稳。尾部曲率引擎散发出幽蓝微光,如同深海中的灯带;舰体上的无数光点不断闪烁,是传感器在与外部空间通信。指挥塔从中段突出,犹如玻璃宝塔般耸立,舷窗被多层特殊合金镜片包围,呈现出优雅而简洁的几何轮廓。每一个细节都在宣示先进与精密,让我赞叹人类工艺的奇迹。

进入舰舱,一股洁净而带着淡淡电子味的气息迎面扑来。内部空间开阔,浅灰白的合金墙面上泛着柔和光纹,如同无数传感器在默默监测舱内环境。舱桥正前方的观景窗可俯瞰整个太空港,周围浮空触控屏幕自动显示实时星图与飞行计划。几台自动搬运机器人有序地在过道穿行,稳稳托着货柜和仪器,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此刻,人工重力正在平稳作用,每个人的步伐都踏实而有力,使身为舰长的我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就在大厅里,一道熟悉而温和的电子提示音响起:“欢迎登陆1108号。”我向声音源微笑致意,片刻后,系统继续用温和的男声报告:“舰长好,睿思系统已在线,各项船载系统自检完毕。请安心检查各项准备。”舱桥内顿时亮起蔚蓝色光辉,悬浮的液晶触控面板自动展开,我的名字和职称被投影在主控台上空,如同低调的欢迎标牌。我轻抚前方的控制台,静静感受那沉稳而关切的声音,如同有一位经验丰富的副驾驶默默辅佐。

舱门缓缓关闭,脚下的磁悬地板微微震动,我知道,起飞倒计时已经启动。但就在我转身准备检查主控台时,身后传来孙教授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舰长好。”
我一愣,回头看见他那张熟悉的慈祥脸庞,眉角还挑着点顽皮。我赶紧摆摆手,笑着说:“孙老师,您别这样调侃我,哪敢当您这么喊我。”
他哈哈一笑,眼中满是欣慰:“你现在可是舰长,我这个老师要是再不给你敬个礼,那可就落伍咯。”
我低下头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在我读大学时,孙教授就是我最敬重的导师,也是我科研道路上的引路人。能被他认可,不只是荣幸,更像是一种责任的托付。

这时,一道清甜的声音打断了我们。“孙爷爷,不许给舰长添乱。”我转头看去,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站在身旁。她扎着利落的马尾辫,身着淡蓝色医生制服,既亲切又干练。胸前的链纹徽章闪着柔光——这位是孙雨晴,孙教授的孙女,也是1108号的船医。她俏皮地拍了拍孙教授的肩头,说:“爷爷您先把航程讲给舰长,我这就来给您验血。”孙教授无奈地笑了笑,我也随之微笑,笑声温暖了过道的气氛。我顺口称赞:“医疗设备看起来很完善。”她眨眨眼答道:“爷爷为我们准备的,可都是顶级设备。舰长您不用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孙教授听了也忍不住点头,会心一笑道:“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孙雨晴调皮地对我眨眼:“舰长,接下来还请多多指教喽。”我点头笑答:“当然,一起为科学努力。”

我们一边走向会议舱,一边闲聊着这次任务的准备情况。孙教授低声补充道:“你知道的,这次科考任务之所以选你当舰长,不仅因为你技术全面,还因为这艘1108号是联邦星际大学最新试验型多用途探测舰,很多操作上需要经验丰富又头脑灵活的人。”
我笑笑:“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提醒我出问题别赖你?”
他大笑:“当然是提醒你要多谢我!”

会议舱内的墙面上浮现出巨大的星图和任务计划。目标区域是银河系边缘一处未命名星域,距离地球大约63光年,理论上在曲率航线极限覆盖范围内。由于此前探测卫星在这一区域偶然接收到不规则能量脉冲,怀疑存在异常的矿物聚集带,故此才启动本次探索任务。
孙教授指着星图上某处虚拟坐标说:“我们重点关注的,就是这个叫做‘KL-077’的星系外围带状小行星区,那里的矿物组成可能与异构锂晶有关。”
我点点头:“异构锂晶,如果粗加工处理得当,是曲率引擎的备用燃料。这如果成了,我们等于是给未来远航舰打了一罐高能备用油。”

“你还记得‘探索未知文明’计划吗?”孙教授突然问道。
我轻轻嗯了一声,眼神落在星图上。那是我刚进大学时听到的第一个大计划,也是孙教授当年亲自牵头的宏大构想——通过分析星际能量脉冲与轨迹扰动寻找外星文明的可能迹象,结果持续了十五年,终因“无果而终”被迫叫停。
“这次任务,和它有关吗?”我轻声问。
孙教授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淡淡道:“我们在做的是资源勘探。”
我没有继续追问。直觉告诉我,孙教授一定还有隐瞒——但或许,他不说,是为了我好。

不久,其他船员也陆续登舰。除了我们三人外,船员配置还包括一名导航员、一位工程师和一名数据官,整体人员精简但精干。我注意到,原定还有两名孙教授的助理申请随行,却被教授以“空间不足”为理由劝退。他们也许并不知情,这艘船上的货仓大半其实腾了出来,堆放的是大量生活物资和特殊设备,显然是为长期任务准备。
孙雨晴趁着准备时间,给每位成员做了初步健康检测。她操作医疗扫描臂时动作娴熟,偶尔还打趣逗笑船员。这个外表开朗的姑娘,其实和她爷爷一样固执,尤其是在她明知爷爷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依旧默默为他开着维稳药剂,并在体检报告中悄悄修改数值——这一点,我是后来才从她眼神中读出来的。

最终检查完成后,我们进入最后一次全体任务简报会议。会议室不大,但布置得极为精细,环形透明桌面嵌入全息投影节点,正中央悬浮着目标星域的三维模拟图。随着投影旋转,我望着那个名为KL-077的星系,感觉像是注视一枚尚未被开启的硬壳星球糖果。
孙教授环顾众人,用他一贯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场:“我们要做的,不止是找矿,更是在验证一种未来资源勘探与长期航行的模式。如果1108号这次任务成功,这类小型多用途探测舰将成未来远航先锋。”
我补充:“换句话说,我们是在为将来把‘地球经验’带向更远的地方打样。”
“说得好,”孙教授点头,“同时,我们也可能是第一批踏足某些‘不在地图上的地方’的地球人。”

我注意到他在“地图外”这几个字上用了一个特别的停顿。我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他掌握着任务之外的信息,或者说,他内心仍未真正放弃那个早年提出的“未知文明探索计划”。
但我没有追问,孙教授不是个轻易透露真相的人,而我,也学会了何时该等他说完,何时该等他说透。
“如果任务执行周期超出预期怎么办?”我问。
“按B计划执行。”孙教授答道。
我点头。B计划是延时返航备选流程,其中就包括使用飞船内置的粗加工异构锂晶反应堆,在必要时自制推进燃料。这项技术理论上可行,但需要精确控制,否则飞船引擎容易过热甚至爆燃。

简报会最后一项内容是由我负责说明紧急离舰程序。看着几个年轻船员略显紧张的表情,我故意用轻松口气说:“别紧张啊,真出了问题你们躲进逃生舱,我会留在驾驶席,一路送你们出去。”
孙教授笑着接话:“你这是玩老式英雄剧本。”
我耸耸肩:“标准流程嘛。谁让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喝酒不开车,开车技术好。”
会议室响起几声轻笑。气氛暂时从紧张中缓和下来。

当所有人散去做最后准备时,孙教授留了我一会儿。他把手轻轻放在投影上的星域模型上,低声说:“秋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次的坐标,不是我第一次提交。”他缓缓道,“十年前,我就在某个微波信号记录中看到这片星域有异常反应。提交给联邦,没人批准。说是误报。后来我才知道,这类信号曾在另一处任务记录中出现过,结果那艘飞船——至今失联。”
我脑中一震,思绪翻涌:“你是说,我们可能不是第一批接近那个坐标的船?”
他轻轻点头:“所以我们不只是去找矿。我们去找答案。”

那一刻,我心跳略快,但嘴上仍带着玩笑:“那您这是骗我上船?”
“我只是让你看到了正确的方向。”他意味深长地说,“至于你怎么走,决定权还是你的。”
我望着窗外舰桥开始亮起的登舰指示灯,默默握紧掌心。
这不仅是一场远航,更像是一场注定会改变什么的旅程。只是,我还不知道,它会改变谁——我,教授,还是整个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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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

✇obaby
作者obaby

送别,可能从来都不是送别。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这首诗,偶尔想到一些人也会想到这首诗。

长 亭 外 , 古 道 边 , 芳 草 碧 连 天 。 晚 风 拂 柳 笛 声 残 , 夕 阳 山 外 山 。 天 之 涯 , 地 之 角 , 知 交 半 零 落 。 一 壶 浊 酒 尽 余 欢 , 今 宵 别 梦 寒 。 长 亭 外 , 古 道 边 , 芳 草 碧 连 天 。 问 君 此 去 几 时 来 , 来 时 莫 徘 徊 。 天 之 涯 , 地 之 角 , 知 交 半 零 落 。 人 生 难 得 是 欢 聚 , 惟 有 别 离 多 。

人生,偶尔的具象化,每次从老家回来,或者朋友聚会离别,最后总是那句,“别送了,回去吧”

之后,就又踏上了不同的道路,而这条路通往何方,又会在什么时候终结,终将是个未知数。

昨天下午上班的时候,接到了对象的电话,告知姥爷去世了。从姥爷开始老年痴呆,到现在,已经又过了两三个年头,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的流动着,也裹挟着一些人滚滚而去。

下午,他们几个就开车回去了,自己留下来接送宝子上学。

这几年,老人们开始慢慢的都离开了,一个接一个,对象的爷爷、姥爷、自己家的大爷、大娘,感觉每年都会送一些人离开。

然而,送走的不仅仅是那些老人,一些年轻人,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也开始离开了。村里基本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也因为各种原因离开这个世界,有已经结婚的难产而死,有没有结婚的因病而亡。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各种未知的情况,和不可预见未来。

死毕竟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早晚都会到来。那些垂垂老矣的亲人,总是有种见一次少一次的伤感。

然而,人老了,身体和行为开始陷入不能自主的境地之后,家里的老人又成了折磨。不断消耗子女的耐心和心态,对象的爷爷老年痴呆四五年的时候,在他的孩子们嘴里听到的,经常也是要死就死了吧。常年的不能离人,让陪伴的家人,每天都在脱一层皮。尤其是他们也老了,没有那么好的精力和体力。

太多的人对死亡无比的忌讳,太多的时候,喜欢说的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于自己来说,直到结婚之前并没有太多老人离世的概念,自己的姥姥姥爷早在自己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离世,而爷爷则更早,后来唯一的奶奶也在自己上小徐的时候去世了,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伤心。

然而,看到另外的爷爷和姥爷陷入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不记事,不记人,什么的都不记得的时候,人真的需要赖活着吗?之前多次讨论过最后的死亡的问题。这个终将多不过,也经常说,等哪天自己不记事了,就让家人把自己扔到一个荒山野林,自生自灭把。就这样消失于人间。

巧了,昨天琼瑶阿姨也走了,不过是选择自己结束了生命的旅程。体面的活着,我也想有这样的追求。不要等哪天身上插满了管子,自己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表达了,还想着怎么活着,此时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更何况,人生本来就没有太多的意义。

希望,等哪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体面的对自己爱的那些人说一句:

“回去吧,别送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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