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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县:藏于秦岭深处,恍若世外仙乡

乙巳暮春,余自渝州北上千二百里,入秦岭腹地,至太白县。此城踞秦岭之巅,拥四万生民,藏于重峦叠嶂间,恍若世外仙乡。城郭虽小,然山色空濛,溪声绕户,云雾常锁街巷。初至城关,见告示云:“境外人士不得入内。”

盖因境内多自然护区,珍禽异兽栖焉,故禁外客扰其清幽。余闻之,愈觉此地神秘,遂负囊独行,探其秘境。

翌日登太白,山势陡绝,石海苍茫。远望龙脊横空雪未销,虽值孟夏,犹存残冰。山间气候诡谲,时而晴光潋滟,时而雾锁重峦。余攀至制高点,见云海翻涌如怒涛,忽忆太白诗“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顿觉胸中块垒尽涤。然山高路险,信号全无,唯闻松涛阵阵,方知天地之大,人力之微。

沿太洋公路蜿蜒南行,草木葳蕤,山势如屏。至黄柏塬,但见层林尽染,春水初生。此地乃太白山西北一隅,森林覆被九成八,溪流纵横,石色斑斓,人呼“秦岭小九寨”。入大箭沟,水声激荡,石壁如削,有“仙壶口”悬瀑飞溅,“贵妃潭”碧波含翠。栈道临溪而筑,青苔覆阶,偶见松鼠跃枝,羚牛涉水,皆悠然自得,不惧人烟。余立于观鱼台,见细鳞鲑逆流腾跃,水花映日如碎玉,恍觉此身已入《山海经》中异兽之境。

转至核桃坪,入原始林深处。古木参天,松柏蔽日,枝干虬结若苍龙,苔痕斑驳似篆书。林间傥骆古道犹存,石阶苔滑,残碑字漫。昔年杨贵妃马嵬惊魂,或曾避祸于此;红军长征血战,亦留标语于颓垣。余抚摩古栈道,听山风穿林,恍闻千年马蹄声碎,烽火狼烟俱化云烟。

归途暮色四合,宿县城。店家烹暖锅待客,卤排骨煨以白菜豆皮,小火慢炖,大碗油辣子香气盈室。席间闻邻桌老叟言:“昔年此地匪患频仍,今成桃源矣!”余举杯对月,见窗外灯火零星,山影如墨,始悟四万人小城之妙,不在繁华,而在山水与人情相契。夜半风起,林涛如诉,枕畔无手机荧荧之光,反得清眠。

太白之行,如入水墨长卷。山石无言,却藏太古之秘;溪流有声,似诉红尘之倦。归时携一囊松子、半袖云气,回首青山渐隐,唯余残霞如血,漫染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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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庙:秦岭教给我们的功成身退

初到留坝是经过江口镇,无心看到的红军队部旧址,在有着满树樱桃和芍药花的G224旁边的村庄里。

在江口镇遇见“饿饭的穷人快来当红军”这条标语在土墙上,90年前的呐喊穿透时光击中当代社畜的胃。1935年的穷人是物理性饥饿,而我们则是精神性饥渴,看见“理想”两个字就像看见前任——知道曾经拥有过,但不知道怎么再开始。当年七成红军战士入伍前是文盲,但他们用脚丈量出的长征路线,比我们的人生规划清晰百倍。

讲解员是一个80来岁的老爷爷,这个旧址也是他的家,他当年20来岁的父亲把房子主动提供给了红军,作为红25师的临时队部。不过这条标语真的是够直白,没有主义、没有口号,只有生存本能与革命愿望的原始共振。

和网红城市荣昌一样,留坝县政府机关食堂在节假日期间对外开放,告示牌上写着3荤一素16元,总是能吃饱的。现在的公务员比起我小时候理解的公务员,更加直观地执行了“为人民服务”,连我们停车在政府大院里,保安都亲切地给我们指车位,体验感很好。

车到张良庙清代石砌牌坊,手机突然弹出群钉钉:“XX钉了你一下,请登录查看”。我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任山门将现代职场的喧嚣挡在身后。两千年前那位“帝王之师”的选择,此刻竟如此鲜活——在人均“内卷”的时代,我们是否还相信“功成身退”是种智慧?

拜石亭前驻足,讲解员指着青石上“英雄神仙”石刻,后人把张良称之为英雄神仙,世上英雄很多,神仙也不少,只有他两者兼具一身,这正是所谓的功成身退轻富贵,英雄退步即神仙。

这个在博浪沙掷出120斤铁锥的刺客,却在圯桥用最谦卑的姿态完成蜕变。你以为的台前争得面红耳赤,却忘了真正的博弈往往始于低头系鞋带的瞬间。就像刚入职时在会上据理力争,反而让领导皱眉;后来学会把方案写成选择题,倒让领导觉得“此子可教”。在庙堂与江湖间摆渡,张良求的是决胜千里。

汉留侯张良庙后山的拐竹群落引发我和同伴的议论。这些从根部开始倾斜30度的竹子,在生长过程中突然垂直向上,初入江湖要躬身蓄势,关键时刻需挺直脊梁。一直很羡慕从大厂辞职、房车环游中国,又在大理开民宿的表妹,可也止不住想,如果再活一次,我也许还是没有勇气去过我羡慕的但不敢选择的人生,不敢承受其中的风险。

站在授书楼俯瞰云雾中的紫柏山,我突然理解张良的清醒:当所有人都在争夺长安城的黄金地段时,他已经看透未央宫的琉璃瓦终将爬满青苔。

道观深处的洗心池浮着几片竹叶,池底沉着游客投掷的硬币。盯着水面倒影中自己熬夜恢复不动的眼袋黑眼圈,忽然想起那些因为工作失眠的夜晚。大殿里“帝王之师”的鎏金匾额与池边“退思”石刻形成微妙对峙,像极了撕裂状态————既渴望成为不可替代的核心成员,又幻想某天能潇洒递上辞职信。

忽降大雨,声浪惊飞了道旁的白鹭,它们掠过张良庙的飞檐,在紫柏山的轮廓线上画出银色弧光。每个时代都有困在局中的年轻人,好在秦岭始终在这里,守着进退之间的永恒答案。突然明白张良真正的遗产不是谋略,而是教会我们在“收到”和“已读不回”之间,永远保留转身进山的选项。

紫柏山索道没开放,看实时攻略说山顶的草也没绿,还是被冬雪覆盖后没有苏醒的样子,狮子沟牧场的网红牛奶湖干涸成白色伤疤,或许这正是秦岭的慈悲:它允许我们在枯草坡前承认人生不是全勤奖,在封闭的景区门口学会接受事与愿违,希望我一直记得张良庙拐拐竹的生长节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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