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寒四温
读作さんかんしおん(sankanshion),日语里白话翻译即冬天里过了三天寒冷的日子,就会有四天温暖的日子。日语保留了很多中文世界的「隐晦」,这种隐晦包含了不同人对同一事物的多重理解,比如三寒四温有否极泰来的哲学意味,也有善恶循环论的象征。
我一直以为我从小就是个悲观主义的人,比如大家在一起计划时,我总是那个会提出「最坏可能」的人,我总被认为是在泼冷水,一旦真的发生了和我预测一样的事件,责任并不在「大家没有做好 Plan B」而是「我是个乌鸦嘴」。
但事实上,我并不希望事情真正发生,且我和所有人的目标一致,希望计划得以推行下去。然而我却成了整个计划里的那个最终「反派」。
小说创作者很容易遇到「舍不得」的情况,比如之前提到的,因为自己精心构建了一个充满逻辑闭环的「新世界」,并不希望有人可以轻易毁掉这个世界的规则,甚至是故事里的主角——所以作品最终变成了一部「旅游导览手册」。还有一种不舍得毁掉的,是一个符号化自己的主角,以为他需要代行自己在现实无法完成的那一部分,所以他很有可能是完美的(有缺损也是完美的,因为缺损意味着我和别人不同)。
但「舍不得」主角被过度伤害时,就会导致另一个角色的消失——反派。你可以回想一下,是否有哪一部小说或者影视作品,主角面对了重重困难,看上去一直都在遭遇阻挠,当他突破困难得到最终奖励时,你会发现这部作品那些所谓的「坏人」也不过是道路上的某一处阻挠而已,甚至有些坏人不构成阻挠,还会被观众认为「就这样困难换做我马上就过了」。
非黑即白的思维会将世界对立理解,既然不是支持自己的,那就是坏人,于是我们得出了最初的对于故事内核的理解:
反派 = 坏人
我以前也这样理解,直到我小时候看过一则类似恐怖故事的安徒生童话——我至今也觉得这是一则恐怖故事——《红舞鞋》。我小时候理解的童话一定是「小红帽」和「大灰狼」的结构,一正一邪善恶对立,否则故事无法被推展到一个幸福美好的结尾。但是《红舞鞋》里没有「坏人」,一个没有生命体的红舞鞋,不过是在「执行」它的作用而已,所以它只能不停跳舞,以至于故事里的主角要求刽子手砍掉自己的双脚好脱离红舞鞋的支配。
善恶观在这个故事里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后来在修订版里,故事里的主角卡伦被贴上了「自负」的标签,因为总要有人为她失去双脚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自负」是反派,或许也是坏人,而这个坏人又是主角自己的一部分。
这样解释就合理了,但主角可能是坏人吗?
至少从现在的剧本结构来看,这套逻辑是可行的,因为反派之所以成为反派,反而会引起观众的共鸣和共情。
故事之所以无聊,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与主角相对的反派太「弱小」,太轻松就可以战败的反派,根本也只是观光路上的一次道路塌方而已,大不了换条路。但如果这个反派是一个在主角的「观光车」上安放了一枚只要速度低于某一限制就会爆炸的炸弹——那主角就不得不面对威胁,而不是从塌方的路径里寻找另一个出路——这便是《生死时速》的剧本内核。
反派并不一定是坏人,他或许是在主角的计划里进行重重阻碍的人,但这种阻碍如果一次又一次被主角解决,就会陷入到 RPG 游戏的「中期重复」的无聊氛围之中。观众当然不希望一味地看到主角战无不败的样子,就算是色情片,强迫性行为、强奸、迷奸和束缚式性爱也比正常的两个人完成做爱流程要更吸引人。
「阻碍」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反派的最终目的。因为私心而设下圈套算是一个不错的最终目的,但这种「陪葬行为」会让挑剔的观众觉得无厘头。比如《从 21 世纪安全撤离》,反派的目的是为了将世界调整回 20 年前,让自己的孩子重新接受顺从自己的教育,于是让整个世界都中毒并完成计划——很多人诟病这个点,但我觉得它被放在了一个充满荒诞、符号主义甚至像飞完叶子之后的幻想世界里,它是非常合理的,比如反派实际上想要创造的是那个最开始自己第一次接触叶子后看到的流光溢彩的世界。
于是,反派想要回到那个世界,而故事里的三个男孩想要从未来的世界逃离,于是故事就在这个冲突基准下展开。但事实上,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一样的,改变那个未来的世界。
于是这里拆解到了反派的本质的几种层级:
反派越强大,主角的存在性越强烈。
- 坏人。这是人们对于剧情最直观的理解,但坏人是扁平的,他甚至就像是在主角行走的大街上的一个立绘看板罢了;
- 形式上的阻挠主角。主角总会遇到困难,如果这些困难都是由一个「责任人」制造的时候,人们就会开始同情观众,并痛恨反派;
- 与主角在追求同一目标。真正好的反派,是会让观众感叹一句「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选」,而主角代表了另一种选择,他们都在朝着一个共同目标努力,只是他们彼此都需要牺牲看上去根本无法取舍的代价;
- 比如灭霸的弹指之间,无差别地重新调整宇宙秩序,他的行为或许过于粗暴,但他追求的结果可能才是最优解,也是为了拯救整个宇宙。
从剧本跳脱出来,现实最大的反派是谁?这是一个说得有点烂的答案——自己。人们之所以喜欢对外树敌,是因为「反派」本身就是一种对标的符号——「我敢与更强大的、更权威的人对着干,就意味着我更有能力和勇气」。它更符合第一层级的「反派」即坏人,同时,假想敌又有另一个「好处」,是当事人知道他与假想敌不需要正面对抗,只要自己保持敌对,就可以划清界限,从而为自己贴上一个更漂亮的「标签」。
另一种假想敌,也覆盖了假想他会阻碍自己的行为。我见过很多在生活中树立假想敌的人,他们总觉得别人在议论自己、在批评自己,甚至是要随时伤害自己。这和「被害妄想症」还不同,假想敌是一个确切的目标,在对这个目标进行定义之后,他的任何一个行为都可以被合理化解释,它更像是一种当事人自己的对号入座和阴谋论的结合。
举个例子,最近我在 Telegram 聊了一个「抓奸」的事情,妻子怀疑自己丈夫是深柜,于是决定抓奸自己的丈夫。但这个丈夫有非常厉害的反侦查意识,他回家之后会故意把手机放在妻子唾手可得的地方,故意制造自己去洗澡时妻子可以翻看手机的机会。但丈夫的手机里早就被设定好了各种可以引导妻子朝着错误方向猜测的信息。比如这些信息有保存在手机里的 AV、女性性感照片等等,用来洗脱自己深柜的事实。经过几次的煤气灯效应后,妻子就被牵着鼻子走,开始去怀疑丈夫出轨的对象是女性,而不是男性,从而让丈夫保住了自己的隐私。
如果我们把丈夫这个角色看作反派,他或许是坏人,他也阻碍了妻子对真相的追求,但他的最终目的是在隐藏自己是深柜的真相,这个目的并没有对与错,也没有好与坏。这个时候妻子无论如何都要知道这个真相,一个隐藏真相一个揭露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进入某种微妙平衡后,故事也会「静止」。
如果反派就是自己呢?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如何最痛地伤害到自己,自己不仅要与自己的欲望对抗,也要与自己的目标对抗,甚至会因为选择了某一条路而自洽地去诋毁另一个自己做出的决定。
当主角和反派在追求同一目标时,观众便不太容易分辨出好与坏、善与恶,他们期待每一个故事线的推进,也会因为彼此失去对方而感到落寞。只有当角色有好有坏,三寒四温地推进剧情时,人们才会体会到温度的变化和情感的流动。
猫和老鼠好看的不仅仅是他们俩打闹追逐,也有他们一起对抗狗,甚至是杰瑞帮着汤姆与汤姆的情敌对抗以获得母猫芳心的剧情。